文学五一

饮冰 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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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话还没完,想来还有一些更令人寒心的后续,可说到这里时却难以为继了——因为她……终于在他面前落下了眼泪。
    那并不是很动情的哭,悲伤的情绪还未被感知,她的神情亦有些懵,似乎并不完全明白自己所处的究竟是一个怎样孤立的境遇,直到冰冷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一路滚落她才如梦初醒,怔愣着,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流泪了。
    ……狼狈又伤情。
    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破碎,瘦到青筋迸出的手在身侧的阴影里紧紧攥成了拳,似乎在极力忍耐着抬手为她拭泪的冲动;她却并不知道他的努力,只看到了男人绝情的侧影,此前她竟一直不知道他是心肠如此冷硬的人,还以为能从他那里得到无限柔情。
    “所以……其实你并不喜欢我对么?”
    她一边僵硬地自己为自己擦去眼泪,一边声音低低地问他,语气里藏着最后一点小小的希冀,以及浓到化不开的伤痛和苦涩。
    “至少没有那么喜欢……所以你不愿意为了我去争取我父母的认可,也不愿意为了我去安抚你的妹妹,尽管你明明知道那天做错的人不止我一个……”
    含而未露的字句,绝没有她平素的骄纵和坏脾气,却反而更让人感到她的动摇和苦痛。
    ……他真的伤着她了。
    男人的手在女人看不见的地方微微发着抖,放任对方的眼泪在自己心上留下巨大的空洞,可他却什么都没说,像在默认她所说的一切。
    “可我本以为你跟我想的一样……”
    这时她却在泪水中淡淡笑了一下,比什刹海的水波还要温柔,或许那是她努力为自己维系的最后的体面,也或许那就是当时她的真心。
    “……我以为你也喜欢我、也想跟我在一起,我以为你是因为太在乎所以才不能放下那些顾忌,我以为我碰到了对的人、从此以后也可以拥有爱情了……”
    “……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淡淡地笑,同时亲手拔出了他刺来的尖刀,伤口于是大剌剌地裸露了出来,鲜血流得到处都是,连同她曾万分珍视的自尊一起被毫不怜惜地丢在了地上。
    她懒得去捡也捡不起来,暗地里一边淌血一边责备自己愚蠢,怎么会连人家的心意都没摸清就这样一头热地把心捧出去,结果最后闹得这样难看,几乎就要无法收场了。
    ——幸而他们之间也不必再谈什么收场了,他刚刚不是都说了?往后都不要再见面了。
    可……他们之间至少应当有一个结局吧?就算不能如她期待的一般圆满,至少也要完完整整有个结语。
    “我……”她又语无伦次起来了,“我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都是乱七八糟的,你也不必理会,由我说完就是了……”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没想到我的心意对你而言会是负累,是我太冲动唐突了,还要请你谅解。”
    她的凌乱与自嘲令他难以承受,隐忍的防线隐约已有被突破的趋势,他忍不住又叫她:“白小姐……”
    “但我觉得这也不单是我的错,”她却也如片刻之前的他一样没有了耐性,也或许她只是太害怕再次被伤害,因此才以故作强势的方式保护自己,还学着他的样子打断了他的话,“是你之前的言行给了我太多误会,让我以为你愿意跟我一起走下去……希望往后你不要再这样了,否则不单会给自己招惹麻烦,而且还会让其他人无故蒙羞……这很不好。”
    话到这里她的声音更抖了,连柔弱的肩膀也跟着在抖,似乎真的已经难以忍受这样的羞辱和痛苦,下一刻便要彻底崩溃了。
    他想说话的,可到开口时才发觉喉咙已经喑哑,胸口处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开始了剧烈的疼痛,也许是被方才跳舞的动作再次撕扯开了,他不知道也懒得再管,只迫切地希望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可以立刻停止悲伤。
    “现在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完全明白,以后也不会再拿这些愚蠢的话来烦你……”
    她再次开了口,朦胧的泪眼虽仍使她看起来十分狼狈,可她的神情已经重新恢复了自持,就像前年十月他们在码头初见的那个时候一样矜高又漠然,整个后背挺得很直,像只傲慢又倔强的猫咪。
    “……我希望你也能忘了这些话,当然我不能勉强你,如果你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也无可厚非,我……”
    “我不会。”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语气也很果决,好像在对她许诺似的;她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相信他,因为此刻她已经明白自己从未看懂过这个男人,而他对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也已经不重要了。
    就算他说出去为她引来更多的耻笑和羞辱又怎么样呢?这本来就是她应当为自己的愚蠢而付出的代价。
    她冷冷笑了一下,尖锐是表面上的,苦涩则深深地埋着,她企图以这样强硬的姿态挽回自己最后的尊严,还勉力得体地向他道歉:“谢谢。”
    ——多么有趣的结局,在今晚之前,她还以为自己余生都不必再跟这个男人讲客气了呢。
    现在好了,所有的礼节都已经尽到,她也已经再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惨淡的故事即将迎来一个草率的收尾,她要对曾赠予她那么多悸动与快乐的人告别了。
    “那么我就先走了,”她收回了已凝视他一整晚的目光,“谢谢你今晚的陪伴。”
    “……祝你前程似锦。”
    说完,她终于转身离去了。
    她有多犟?
    明明在转身的那一刹那就已痛苦得泪如雨下、甚至差一点就要崩不住哭到抽噎了,可却仍然不肯快步地走、还坚持以最得体的方式一步一步离开,好像是拼了命想要向他证明她的大方与洒脱,她没那么痛也没那么在乎,更绝没有被他残忍的拒绝击倒,就算没有他又怎么样?她照样可以活得风风光光漂漂亮亮。
    ……可她又怎么知道自己的这个做法是多余的呢?
    站在她身后的那个男人根本不必多去看她的伪饰,因为他原本就知道她未来会过得很好,离开一个一文不名的男人对她而言会有什么损失?什么都不会有——恰恰相反,她会因此过上好千倍万倍生活,那个最终陪她走完一生的男人注定会有无数他这一生都难以企及的东西,譬如财富、譬如权力、譬如地位。
    或者至少……可以完整地陪她走完一生。
    第72章 独白   我也不会被人记得那么久的。……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正处在何等凶险的境地, 因为他永远不会主动对她说起。
    徐振勾结德人偷盗矿产已久,此前尚只集中于浙皖两省,后贪心不足野望日隆, 又企图再控胶东。但齐鲁将官原本并非徐振麾下, 何况赵开成将军为人刚烈, 自然不会配合对方卖国谋私, 徐振对此大为恼怒,后一直委派他与鲁地势力接洽磋商。
    民国三年初他就去过一次山东, 当时接到的命令是将招远的一座金矿暗暗签给德国人——那座矿山价值几何?少说也有上百万。泱泱中华生民流离,有多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江浙富庶之地尚且有无数百姓在饥荒中被活活饿死,那其他地方呢?又会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强盗无耻自不必言,窃国之人其罪尤甚, 他做不到继续服从徐振的命令、眼睁睁看着国家的财产流于洋人之手,因此设法提前给赵开成透了风声,又暗地里协助对方在矿产盗运的途中动了手脚, 德人运送金矿的火车被扮作盗匪的官军“劫掠”, 此事于是被迫中止。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暴露自己的存在,连赵开成都不知道消息的来源是他, 只当他是徐振的走狗;这很好, 他必须做得足够隐蔽,否则徐振闻讯后一定会一枪崩了他,也不必再谈其他了。
    此事传回沪上果然引得徐振震怒,但他亦知自己的义子并非鲁地将官、无法调动当地的兵力协助德人, 遂将此事认定为意外,只罚了他一年的薪俸以宣泄怒火。
    他从悬崖之畔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可徐振却并未就此了断染指胶东的野心,何况如今德国被拖在欧洲战场、战事吃紧更加需要银钱, 他们也加紧了对徐振的胁迫,要求他想方设法盗取山东矿产以充作德军军费。
    洋人的命令对徐振来说就是天,他没有反抗的能力也没有反抗的意图,于是又于民国四年三月再次命自己的义子前往山东。
    此时的赵开成已与他积怨极深:这位将军并不知道此前阻止招远金矿被盗的人是他,又与他在日德交战时生了龃龉,当时一听闻他将去山东的消息便放出了狠话,扬言会让他有来无回,最终果然并未食言,在会面之时便拔出枪来射向他,子弹几乎打穿了他右侧的胸口,只差一点就会要了他的命。
    “卖国求荣者与猪狗何异!”那位将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满眼都是鄙夷,“回去告诉你的义父,只要有我赵开成在一日,这山东便不是可被尔等任意鱼肉的地方!”
    这是极好的话,也是他最想听到的——他可以豁出这条草芥一般的性命,只要能为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国家再留下一点东西,他希望赵将军能一生保有这样的刚直,像对他一样毫不手软地击溃一切妄图侵吞这片土地的贼寇。
    ……可事情却变得越来越糟。
    他在沪上的医院醒来,等到的却是大总统即将称帝的消息,与此同时南方也开始生乱,无谓的战争再次爆发了,数之不尽的人开始为了利益与主义前赴后继,生死之事微茫如同儿戏。
    但贫弱的政府哪还有余力应对这场战争呢?财政连年赤字使他们连外债都无力偿还,巨大的军饷缺口使上面的人也着了急,开始拼命搜刮一切能搜刮的东西,并终于一步一步查到了徐振身上。
    ——他们发现了这位将军伙同德人搞的勾当,要求他吐出自己获得的全部利益,并试图追讨德人在华攫取的一切非法利益。
    徐振能如何应对政府的责令?
    他绝不会认的,一条吸人血的蛭虫怎么会心甘情愿吐出吸了一肚子的鲜血?就算人死了它们也能活着,只要贪婪卑劣的心不灭亡,它们就能想尽办法在阴暗的沟渠里苟活。
    ——于是他这个所谓的“义子”就派上用场了。
    徐振早就做好了打算要在危难之时推他出去顶雷,所以这次才拒绝亲自到北京赴宴,就是为了躲避政府的问责;同时他命令他来,难道不是盼着他这个替死的傀儡去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么?
    临行前徐振再次将他召到了家中,在灯火通明富丽堂皇的官邸里冷眼看着他,面上挂着假意的温情,状似很恳切地对他说:“冰砚,你是个好孩子。”
    “到北京去吧,替我把这最后一件事了结,”他虚伪地叹着气,眼中却藏着无限深意,“等你回来以后我便不再计较你跟白家的事了,你的妹妹……徐家也会照顾。”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徐振早就发现他和白小姐之间的事了,一直隐而不发并非因为他不想追究,只是还想留着他的命替他顶这桩最大的罪罢了;同时冰洁也是活人质,一旦他试图反抗,她就会为此无辜丧命——可去了北京以后他会怎么样?盗取矿藏的数目如此之大,恐怕枪毙都是轻的,最糟的情况是他什么都保不住,跟他有关系的人全都要跟着一起死。
    既然如此……他又怎能拖着他的白小姐一起下地狱?
    他知道的,她是心软又执拗的人,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冷淡狠心,如果她知道他的境遇会怎样?多年前他们素昧平生,她只是在徐家官邸二楼的楼梯口随意撞见他都会为了他的伤情跟徐隽旋撂脸,那么现在呢?难道不会想法子请她父亲出手帮他?
    可如今的白家又有多安稳呢?
    一个靠财富累积起来的家族、背后却无军方或政界的力量作倚仗,在如此动荡的乱世里也是风雨飘摇,如今他们已自顾不暇、那么多的钱财都被逼着买了公债,又能在袁氏面前有多少说话的余地?
    他们救不了他的……一旦试图伸手,还会被他一起拉下地狱。
    他只能自救。
    这谈何容易?放手一搏的后果难以预计,或许能侥幸淌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也或许一败涂地身死人手,古往今来成王败寇理之自然,他也明白。可如今世道荒唐,如在荒原四顾张望仍不可见一点星火,亘古的长夜令人心生苍凉,他只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凡夫俗子,又有多少机会走出一条前人都未走出的路?
    别说是他,只看他的同窗旧友吧……季思言乃季明远将军独子,如今滇军起事也算称霸一方,可又怎么样?眼下他和他父亲一同在湘西失去了音讯,兴许……已经为国捐躯。
    那便是他未来的路,泥泞坎坷,九死一生,甚至他还远不如季思言,在无人荫蔽的情形下他都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为了这个国家晦明难测的未来再舍生忘死地上一次战场,还是会在这之前就被官场上令人生厌的尔虞我诈拉扯到粉身碎骨。
    所以清嘉……离开我吧。
    离开我,然后跟别人在一起。
    我仅仅是你这一生中偶然碰到的小小插曲,只因为与你繁华的世界格格不入而有幸被你多看了一眼,这并不代表我值得拥有你。
    你说得对,做错事的人是我,是我一度得意忘形,在你赠予我的一个个笑颜和一封封书信中迷失了自己,还以为我们之间真的能更进一步,甚至在去年此时还曾妄图与你厮守一生。
    那真是荒谬的妄想,我想我那时一定是昏了头。
    幸而现在我已经醒了,也该回到我该去的地方,也许冥冥之中你还是怜悯我,因此才在这最后的时刻对我说了这些——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欣喜,早在你认识我之前我就深深地记得你,早在你肯与我多说一句话之前我就已经开始迷恋你,只是我从未想过你会如此慷慨,能对孑然一身又破落不堪的我伸出手来,那一刻我发誓我真的很想牵住你,可……那会弄脏了你。
    我手上都是血和泥。
    还是就这样吧,你就当是我狠心绝情、是我不识抬举,带着对我的怒和怨回到你自己的世界里,往后也不要再打听有关于我的音讯,也许这样你就会少一些负累和伤心——以后?以后……那都不重要了,想来即便几年后你意外听闻了我的死讯也已不会太痛切,毕竟一切都已时过境迁,我也不会被人记得那么久的。
    但我其实也有一点遗憾——当然我知道这是我太贪心了。
    可是如果这就是我能见你的最后一面,那我其实也想就那样一错到底地告诉你……
    ……我爱你。
    那个夜晚多么冷清啊。
    冬春之际的夜风萧索得过了头,似乎比腊月里还要凛冽,她的背影早已远得看不见了,只有他仍沉默地站在原地,冰冷的夜露打湿了他的衣服,他却似乎感觉不到,黑夜一样深沉的眼睛有些空洞,或许是感到太疼痛了吧。
    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两小时还是三小时?没人知道,总之到最后连云后的月亮都不肯再照亮他了,只有什刹海柔情的水波在与他一同怀想这最后一个有她在的夜晚。
    渐渐地他也有些出离,连流血的伤口都无法拉回他的神思,脑海中仍一遍遍回放着她玫瑰色的裙摆和醴艳生动的眉眼,有时想着想着手就会下意识地攥紧,也不知是不是他的疼痛再次加剧了。
    ——直到后来这最后一寸净土也被人侵扰毁坏了。
    夜色最浓暗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整齐而肃穆,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或警察才能发出的;他深吸一口气回过头去看,果然看到一群军警手持枪械站在他身后,个个面无表情,像是收割生命的鬼魂亡灵。
    “徐冰砚少校?”
    为首那个人对他出示了一张批捕文书,声音刻板得没有一丝起伏。
    “你被指控有借职务之便伙同洋人盗取国家矿产的嫌疑,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73章 匆匆   “兴许……帝国真要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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