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因母亲旧友粟谷主苦心孤诣为他研练出了解药,近些年来,他依靠药物与自身毅力,已经能将心魔得当压制住,犯病的次数更是期年不见一次。
可此番进了大醴,短短不足一月的时间,他竟已接连犯了两次。
柏青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自当以为他犯病是脱离药物的缘故,可只有韩烬自己更清楚自己的身体,他此次入魇并非心魔再犯,而是……睡前情绪波动过大的缘故。
上一次同样如此。
是因他奴态的模样被宁芙看到,自己还在她面前,屈辱地被人摁着下跪,他无法接受她怜悯的眼神,心头情绪激荡,因此才入了魇梦。
那次,宁芙被他咬了手,也因此误打误撞地帮他解了心瘾。
而这次……韩烬闭了闭目,确觉启齿难言。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仅仅是和芙儿耳鬓厮磨地亲昵了两次,自己竟会情绪激动到直接犯起心魔魇症来。
甚至此次幻梦的凶残程度,相较先前那些甚至还要血腥得多。
他知道,瘾越重,梦越凶。
而这份瘾,是他对芙儿的。
只是他先前只以为,痛苦的回忆才能引人坠餍,却不知过于得亢奋心悸,同样也会引人入魔。
没出息。
他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又抬指揉摁了下额间作掩,他亦实在无奈,面对着芙儿,自己怎么就一点忍不了那种念头,一如三年前在西渝,惊鸿一瞥后的少年心动,他当晚便强行叫心上人入了自己的梦。
那一晚,是他做过的最好的美梦。
醒来时,额头、后背哪哪都是热汗,心脏更仿佛要跳出来一般,可待神思清明,看着满室空空,少年人第一次心事郁郁,体会到什么是寂寥空落。
……
两人相约好第二日学射,并且韩烬早答应了宁芙,昨日发生的一切,第二日谁也不许再去提,因着这个前提,她当时才肯咬唇应允他,可以最后再咬一次耳朵。
宁芙却刻意晚到了一盏茶的功夫,端持着娇矜架子,就是想看他干等着自己闷闷无趣,就算是她小小的报复吧。
可直至她迈步进了偏院,走进内室,仍未看到一个人的身影。
她忙又提裙绕过屏风,将前后两个房间仔仔细细都察看了一遍,才终于确定里面真的没有人。
不会……不会是出逃了吧?
宁芙心头冒出此猜想,当即抗拒到眉心直拧起,指尖也下意识的用力捏攥,整个人一瞬慌张到不行。
尤其,他已经那样混蛋地对待了自己,怎么能再轻易逃走呢。
难道是放不下母国,或是放不下母国的公主吗?
思及此,宁芙只觉郁闷更甚,尤其牵扯到南越公主,她心间便不仅仅只是感觉到恼气,更有种很陌生的情绪在喧嚣不停,撕扯得她心口极度难受。
当时她并不清楚,这种折磨人的情绪,原来是叫作嫉妒。
宁芙失魂落魄地走出内室,看着院中生长盎然的一片繁密花木,一时黯然伤神,低睫失落。
可就在这时,院中最不起眼的一间偏屋厢房里,忽的传出阵不小的动静,似水声,又似什么别的。
她目光一定,有所期翼,于是立刻匆急直奔过去。
临在阶前,宁芙稍顿足,正巧就见柏青推门而出,他手里端着木盘,上面放着一个残余药渣的瓷碗。
迎面见了她,柏青先是愣了一瞬,而后才想起屈膝行礼。
宁芙则愣住,当下又确认一般地反复眨了眨眼,确认柏青还在,那阿烬自当也没有出逃。
她悄悄松了口气,顿觉如释重负,而后抬手免了他柏青的礼,开口问道:“阿烬呢?”
“在里面……”
宁芙听到前面这三个字后,便等不及地迈步往屋里奔去,她后怕极了,这会儿只有面对面看到人才能真的叫她安心。
柏青在后来不及阻,更来得及把完整的话说清。
‘在里面,洗澡’——他的整句话应是如此。
他刚要言阻,怕公主会觉被冒犯,可话到嘴边又想到主子向来对公主的心思,于是私心作祟,最后还是默默退了下去。
于是,当宁芙上前,毫无防备地掀起帘帐时,入目便是水雾氤氲的叠染中,男人裸身半立浴桶间的旖旎一幕。
尤其,那分外宽硕健魄的背影实在太过吸目,宁芙干立原地眨了两下眼睛,竟真的不自觉看得出神,他动作慢条斯理,正擦拭着身上的水珠,大概是刚刚洗完出浴,正准备迈出。
等等……迈出?
见他腰上一件遮挡物都没有,宁芙吓得立刻就要转身避目,可她偏偏就是晚了一步,对方迈出浴桶的第一步,姿势便已从背对转为面向,于是宁芙猝不及防,视线撞入陌生而隐秘的私界。
这回,是她越了界。
“抱,抱歉。”
她慌张转过身去,想要解释什么,可眼见为实,的确是她自己主动闯入。
正纠结着,身后温热的气息忽的扑近,接着就听他寻开玩笑一般地开口:“抱?现在吗?”
他居然寻她口齿一瞬不清的疏漏!
宁芙自觉危险地闪避开,又刻意往外躲了两步,直至快到门口,才故作镇定地出声:“昨日不是已经说好了练箭时间,你难道是忘记了吗?”
“我的错。”他算是默认下来。
昨日梦魇陷得太深,他浑身精力转瞬就被吞噬大半,他一时半刻难以缓回劲来,尤其今晨初醒,浑身哪哪都没力气,幸而吃完汤药后气力勉强恢复了些,如此才不会爽了与芙儿约。
只是时辰上,的确是他误了时。
因不想叫宁芙知晓自己的真实情况,他当下没有作多余解释,千疮百孔的躯身丑陋不堪,他怕宁芙因他的伤情徒添忧烦,也怕她对自己一身的陋疤,心生嫌恶与恐惧,会因此不要他。
“算了,也不算是什么大事,那你快些穿衣,我在外面院子等你。”
宁芙依旧没有回头,却很宽容地原谅了他的疏漏。
韩烬闻言后倍感意外,他先前一直以为,受爱宠习惯的小公主一旦被冷落一次,即便不发脾气,也难免会牢骚两句,可宁芙却笑语盈盈,面容尽是柔和。
他太少拥有过这种温柔,于是当即没忍住地两步追过去,从后紧紧拥搂住她。
“芙儿……”他声音发哑。
宁芙无知阿烬为何情绪忽的涌荡,当下她连大气都不敢喘,可以抱,但他能不能先把衣服穿好呀!
她为难提醒,“你亲口答应过今日会认真教学,不会再像昨日那样虚度一整天,什么都不做的。”
“和你待在一起,怎样都不算虚度,更何况我们昨日并非什么都没做,你与我抱在一起,整个下午一直亲热不停,那样的可贵经历,我简直想将每个画面都深深镌刻于心口,半刻也不舍得忘掉。”
宁芙不想在这临时被打造成浴室的晕湿屋子里,继续听他言道这些磨人耳的话,而且他言辞有误,哪里是“我们亲热不停”,分明就是他自己单方面的痴缠不放,甚至食髓知味,一遍结束紧接又要再来一遍。
最后,这个危险的拥抱终是以宁芙帮他擦发为条件,方才结束。
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就见柏青很有眼力地已经将箭矢、箭靶统统置备完毕。
宁芙上前去选了把还算趁手的弓,刚要拿起却被制止。
“你力气小,这把你拉不动,还有受伤的风险在,不如换试右边那把?”
宁芙就相中了自己手上这张弓身的精致光泽,于是闻言有些不服气地开口道:“我都还没有试呢,未必就真的拉不动。”
韩烬无奈,只好依她。
搭弓射箭,韩烬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地完整做下来,算是亲自给宁芙做了极标准的示范。
他先后三次直中靶心,半寸也不偏移,看得宁芙在旁忍不住惊叹连连,更是轻轻拍手以示赞许。
她表面故作矜持,内心却十分激动地作想,原来不仅是会吟风歌月,满身卷气的书生能吸引姑娘的眼目,那些精擅武艺,有力降服烈马,能做到百步穿杨的行伍之人,也半点不逊魅力,甚至引人更甚。
宁芙先前也觉得武人尽是些不通文墨的粗鄙之徒,可现在……阿烬在她眼前,她竟是已看不到他人。
“学会了?”
示范做了第四次,韩烬收了弓,回身询问道。
宁芙心虚地咳了声,目光总算是从他面上移开,她模样像是个做错事的学生,当下慌慌张张,生怕受了先生的责罚。
“我,我……”有些耻于启口。
见状,韩烬很快会意,于是稍倾下身,冲着她笑问道:“怎么,方才是只顾得看我了?”
宁芙没理倒会强装气势,闻言哼着声说:“难道你不能看吗?”
“能看。”
韩烬勾唇,目光深深,而后挪步过去,好像是要手把手亲自指导她的动作。
宁芙也这样认为,态度立即变得端正认真,不想再辜负师父的一番用心。
于是,她先动作不甚娴熟地搭起弓箭,之后目视前方,凝神盯住靶心,只待师父的指教。
“阿烬,你来看一看,我这样的拉弓姿势正确吗?”
话音刚落,腰窝忽的被覆上一股不容忽视的温热力量来,她指尖下意识微蜷发紧,却因要保持射箭标准姿态而一动不敢动。
他的指教,正式开始。
“收力,再向上一些。”
“先保持住,角度不要偏,手臂绷紧才能用上力气。”
宁芙一步步跟着他的指引,不敢半分松懈,他在自己身后,两人要寻到精准的同位角度,于是不得不挨贴紧凑,一次次轻挪,从而调整到最佳角度。
不知哪个时刻,韩烬喉结不受控地一滚,于是,所有一切都悄然变得不同。
宁芙慢慢觉察出,自己开始时确实挑错了弓,更不该好高骛远不听劝的。
眼下她手里的这把就很重,即便阿烬已经帮她承了大部分的力量,可慢慢调整下来,坚持的时间久了,她亦觉得十分吃力。
渐渐手腕握拿不稳,她真的快没力气了。
“乖芙儿,对准靶心,双腿不要抖,稳重重心……”
宁芙茫然生疑,不知阿烬为何这样说。
她的腿分明没有在抖啊,只不过是手腕稍微觉得握弓吃力些,可这跟腿也毫无牵连。
还未探究明了,就听阿烬再次骤然哑声。
“松力!”
宁芙全部听他的。
于是一前一后,两人同时收力,箭羽驰急射出,正中十五米开外的红头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