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春夜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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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目睽睽,林蘩殷切的期盼很真实,周颜眸光闪烁,不知该从何说起。
    林蘩刻意问,她有心为难,就当泄一口气。如果裴昇把求婚弄成声势浩大的浪漫,绯色涌动的速度快过洪水,隔夜便会传得人尽皆知。
    可是没有任何风声,他们安安静静,突然要结婚了,林蘩确信求婚仪式并不隆重。
    浪漫也许有过,到周颜切开蛋糕,发现那枚钻戒时,剧本仍是罗曼蒂克主题。
    氛围从那时急转直下,变成裴昇单方面宣布他的决定,似乎没有问过周颜一句,“你是否愿意”。
    严格来看,他其实没有求婚,裴昇用不上“求”这个字。
    周颜心里思绪翻滚,在领证前夜的庆宴上,旁人随口一问,或是处心积虑一问,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再次确认与裴昇之间的不对等,她说好为了钱而来,因此没有思索婚姻合理性的资格,没有选择表态的资格。
    周颜发现的不对等,与爱和金钱无关,是社会等级划给他们不同大小的砝码,即使裴昇心甘情愿把她往高处举,周颜还是会低于他。
    “切开蛋糕后,发现了一枚戒指……我当然说我愿意。”
    周颜捂嘴轻笑,回忆过去让她眉目柔和,她似乎羞赧得不愿细说。
    郎情妾意被她演绎得很好,周颜甚至觉得她可以尝试演戏维生。
    一字一句读协议,确认违约金时打的算盘,这枚戒指套进她手指前,真正的每一个步骤,不适合做温情故事的补充说明。
    可除了这些,周颜搜肠刮肚,贫瘠的浪漫簿上,已然没有新鲜素材。
    月亮爬上树梢,这顿饭拖拖拉拉收尾,交谈声还未断。周颜推开餐厅大门,找一处能见到风和月的地方,闭眼听夜晚的声音。
    有脚步声在找她,周颜屏息去听,直到声音停在她身后,像凭空消失了。
    孩童欢闹的尖叫像一把哨子,一道锋利的划痕,在空中悠扬震荡,林蘩在这时开口说话,她对周颜感到费解。
    “你好像很在乎,又好像很不在乎。”
    周颜轻轻转回头,泄气地笑,“你没必要把我视作敌人,这是一段随时会单方面结束的关系,我没有决定权。”
    所谓的初恋、初夜,和她身体里的秘密相比,根本不痛不痒。
    周颜至今清晰记得,叶鸣宇母亲的神色,怜悯却嫌弃。周颜在她眼里,沦为一个残破的商品,应当特价大甩卖,应当被淘汰在箩筐,等着被好心人不计前嫌捡起来。
    那是自尊心第一次被人拎起来,放在磨刀石上,血肉模糊地磨每一块棱角。
    她始终等着,这幅场景再度上演,季舟陵也许会让她更难堪。
    风声静止,周颜叹口气,“我其实能理解你为什么讨厌我,不真心的拜金主义者会有惩罚,你不用担心。”
    被人憎恶是常事,人类的眼睛只能看见事物的表象,尚无管中窥豹的能力。
    周颜知道,她的故事内里苦衷良多,她和余覃逻辑自洽,但旁人只能看见光滑的蚌壳,写满了投机主义和拜金主义。
    任谁站在林蘩的视角,目睹周颜从19岁至今的一连串选择,都会对周颜嗤之以鼻。
    “周颜!”裴昇的声音忽然追出来,压低着情绪,隐隐焦急。
    月光下两个女孩都回头看,面色平和,没有争吵的痕迹。
    裴昇脚步放缓,语气变得温和,他牵起周颜的手,朝林蘩微微点头以示告别。
    “走吧,上车回家。”
    父母在路灯下,等着与周颜告别,却不说话,安静地把她看了好久,喜悦的悲伤暗潮涌动。
    某一秒,周颜迟钝地意识到,这是她的最后一夜。
    明天她将和裴昇领证,钢印刻在他们红底合照的一角,户口本上属于她的那一行,要从周恪庭和余覃的名字下面迁走,挪到裴昇的那一页上。
    “回去吧颜颜,早点休息。”余覃说着每一次告别时的话,唯独这一次红了眼眶。
    周颜被她那双泛红的眼睛撞了一下,心口漏拍似的,品出淡淡的涩意。
    汽车驶远,周颜的手被裴昇握着,眼见父母离她越来越远,第一次具象看见婚姻在她和父母之间划出的分隔线。
    她轻声抽气,手被裴昇握紧几分。
    “生气了吗?”裴昇突然问。
    周颜感到迷惑,她仔细想过,今晚没有任何一个瞬间,足以让她生气。
    “我生什么气?”她迟疑半晌,眼中写满无辜。
    脱口而出后,周颜发觉她好像犯了错。裴昇猝然停下,意味不明地看她,辨认她这句话几分真假。
    “我确实准备不够妥当。”裴昇盯着她,希望能得到她的情绪反馈,“求婚也好,领证也好,都做得太过简单,你应该生气的。”
    裴昇承认他急于求成,他把流程压缩至最短,只为赶在叶鸣宇真正踏上故土前,让周颜签下名字。
    可周颜一双眼睛,波澜不兴得令人丧气,时常让裴昇怀疑,她的那颗心脏,是否仍鲜活地跳动。
    数不清多少次,裴昇一再告诉她,活泼一点、大胆一点,任何情绪他都照单全收。
    曾以为她只是分寸感太重,才不敢流露出她知书达礼的背面。
    然而直到现在,她依旧笑笑说:“我不生气呀,我知道你很忙,我不在乎仪式感。”
    裴昇静了很久,对此束手无策,心中满是一筹莫展的颓丧。
    遇到周颜的时候,她大概还残留对叶鸣宇的爱意,但裴昇偏觉得她有趣。
    喜欢诞生的瞬间,谈不上逻辑,甚至他不知道这种情绪,究竟何时在他心口发芽。
    那时仿佛如梦初醒,在杜鹃啼鸣的树下,听见周颜低回一声,像熟透的苹果落地,答应骆珲同游的邀请。
    那天的月色,美得让人心生愤怒。
    裴昇忽然感受到日益茂盛的爱意,促使他不得不从中介入,让骆珲将房卡给他,等待周颜主动踏进他的囚笼。
    “和我在一起,有兴趣吗?”面对周颜错愕的脸,裴昇把恋爱关系,说得像一场合作,可他不得不这样说。
    在裴昇之前,周颜接触的对象,无一例外全是花花公子,她害怕接触真心的人,也许是因为她没有一颗真心作为回报。
    如果她真的拜金,如果她真的只喜欢钱,裴昇反而觉得庆幸,他恰好有足够多的钱,可以留住她。
    第13章 领证
    ◎习惯说没关系◎
    每一次打开门,先看到玄关盆栽,赤棕色陶盆上生长出一棵隽秀的文竹,青葱舒展盈盈的翠绿。
    往里不到两步,能看到偏厅摆放的钢琴,令周颜感到愧疚。
    黑色的庞然大物,成日只能盖着防尘布,蜷在遮天蔽日的角落,等周颜哪天心血来潮,有了一丝不常有的高雅情趣,可能会宠幸它几分钟。
    全是当初余覃一句话,面不改色夸周颜钢琴弹得好,蓝色多瑙河信手拈来,致爱丽丝倒背如流,把周颜夸得仿佛钢琴界沧海遗珠。
    裴昇听着,时不时应和地笑,后来搬回一架钢琴,扶周颜坐下,请她演奏一曲。
    钢琴比她手指更嫩,周颜抚上去的刹那,怀疑手上的倒刺会留下划痕,磕磕巴巴一曲完毕,听见裴昇憋笑的动静。
    后来再也不肯轻易碰琴,她的手没有驯服音符的灵气,她无法贡献听觉盛宴,笑料倒是绰绰有余。
    一切根源是余覃心急眼热,看见别人家女儿各个会才艺,周颜只会捣鼓相机,在乐器方面尚未开蒙。
    向来不把孩子往培训班送,到了周颜19岁,余覃一颗心脏忽然灌满鸡血,一意孤行把周颜塞进钢琴班、青少年组,只因那位老师是名师。
    她绷着身子,站在一群换牙的男孩女孩里,格格不入已经不足以形容,周颜有种诡异的鹤立鸡群感,满眼是小孩们的头顶,他们偶尔抬头偷看她,再低头捂嘴笑。
    为了尽快结束这场闹剧,周颜开门见山,让老师教她两首万金油般的著名钢琴曲。
    老师坐在钢琴边,翻开琴谱的手僵住,短促地“啊”了一声,用闻所未闻的眼神看周颜。
    “绝大多数人学到最后,顶多是团年饭在亲戚面前表演,不是吗?”周颜浑不在意,端坐在板凳上,嘴角上扬的弧度训练有素,“教我两首撑场面的就行,谢谢老师。”
    她撑开曲谱,油墨味儿卷着纸张泛黄的气味,有难以言说的镇定效果。
    艺术大门向她徐徐打开,仅三个多月,周颜将囫囵学好的曲子演奏给余覃,换来她欣慰的拥抱,换来不用再去上钢琴课的恩准。
    这样便够了,周颜不打算再为谁演奏,她只图余覃一个安心,让余覃相信她的女儿拥有新的优点,能闪闪发光地走在一群年轻女孩里,能昂首阔步地把路走下去。
    唯一遗憾的,是钢琴班附近的卤味摊,她以后难再光顾。
    每次上钢琴课,拐进院墙最偏的一栋洋房,周颜坐在靠窗位置,有风的天气里总能闻见油辣的香味,令她从艺术的殿堂坠回黄土地,捧起活色生香的卤鸭脖,吃得嘴唇发肿。
    有时懒得绕去正门,再多走百余米去摊位,周颜学会了翻墙,特意穿牛仔裤上钢琴班,为的只是自由练习时,争分夺秒从铁篱笆院墙翻出去。
    余覃带着周颜再度出现,像反复卡关后卷土重来的游戏玩家,她把周颜往前轻轻一推,让周颜如水上孤舟,朝前飘了几步,正前方是骆珲。
    几年以后,周颜回忆她与裴昇的开始,不可避免想起这个场景,这里大概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的地方。
    早已记不清当晚的场合,人们聚在一起的由头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谁出席,而自己又为了谁出席。
    周颜不愿为衣服束手束脚,租了一件过膝盖的短款礼服。腰掐得夸张,像一尊自由行走的沙漏,裙撑纱料磨着她腰际,无数虫子啃噬般痒。
    她想她的脸色应该被磨得很难看,否则裴昇怎么会随意抬头,目光从她脸上滑走,又看回来,默默停住。
    挑选礼服这件事上,她太生疏,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第二次见面,周颜满脑子想着,把手伸进裙摆,把折磨人的裙撑扯出来,用刚换的美甲贴片,刮自己勒红的腰,缓解令人抓狂的痒。
    裴昇坐在沙发正中央,一言不发看着她,手中一沓报纸,油墨味歪打正着是周颜喜欢的。
    因此她顾不上嘀咕,没想过如今年月里,坚持读纸质报纸的人,是怎样的老古板。
    他面前一方玻璃茶几,摆着一个黑色陶瓷烟灰缸,塞了几根燃尽的烟头,烟雾缓慢地散开,像一层因凛风飞起的轻纱,在空中毫无规律地游动。
    “找地方坐吧,随意点。”骆珲轻叩桌面,把周颜的注意力拉回来。
    那时骆珲对她谈不上兴致盎然,但他对女孩习惯绅士,对漂亮女孩更如此。
    周颜理应坐在骆珲身边,他是余覃眼中的最终目标,可他身边已然塞满莺莺燕燕,把他围得密不透风,周颜连见缝插针的空隙也没有。
    大块落地窗外,风轻雨歇飞着几片落叶,水滴挂上玻璃板,一滴滴温吞地聚在一起,咕噜往下坠。
    窗棂像裁好的画框,裴昇坐在画框正中央,夜雨尾声的潮湿是他的背景。
    周颜第一次认真看他的脸,从头到脚打理得一丝不苟,五官偏硬朗,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眼皮总是微微垂着,墨色瞳孔看向她时,如午夜时分黑寂的大海,一支小船亮起夜航灯。
    唯独他的指间没有烟,也唯独他的身侧还有空位,周颜轻悄坐下,重量落在沙发上微不足道。
    裙摆撑开饱满的花,层层叠叠轻纱、网纱、玻璃纱,压在裴昇穿着黑色西裤的大腿,极轻地摩挲。
    裴昇不语,只侧头看她的裙摆,令周颜惊慌失措,一只手伸过来,手背擦着他大腿肌肉,把裙摆捞起,乱糟糟拢回膝盖,堆成一团毫无美感的泡沫。
    “没关系,你不用这样。”裴昇搁下报纸,一角被他捏皱,身体却没旁边挪,“裙子很好看,不用刻意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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