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第二章 天的过去,梦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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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纽约的十月在中午可能是暖暖的,但是到了傍晚依然会有丝丝寒气。海晓赶到越下的时候,整个店里黑洞洞的,毫无生气。他心中一惊,不会这么快吧?该死!出门的时候把枪放在柜子里了。
    海晓把他那辆小吉普停在离酒吧十米远的地方,熄火以后稍微等了一下,观察了一下周围,几家餐馆依然有人进进出出的。
    中午的事情结束以后,张震一定打点了周围。现在都恢復正常了,按理说他们如果再动手,周围的铺子也应该继续关门才对,但是如果没有出事,越下的这时候才应该是一天生意的正开始。
    「妈的!妈的!」海晓咒駡着往后门摸过去,怎么一回来,所有的事情都这么操蛋。他身体紧贴着后墙,用手试探了一下,门没锁,海晓的心一下抽搐了,他最好的兄弟啊!海晓不敢迟疑,晚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活口。
    心理一慌,脚步自然加快往里走,由于窗帘都拉着,里面黑漆漆看不清楚,当他进门后迈出第三步,眼睛适应了黑暗,面前出现人影的时候,海晓想起了教官的话。
    「阿海,我们这一行不允许犯错,任何形势判断的错误、地理判断的错误、时机判断的错误都是致命的。没有重来的机会。」
    「三不进」法条,第一条,前方没有视野禁止进入——当然这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试着寻找第一目标的时候,眼前「轰」的一个闪光,震撼弹!海晓心里明白,他立刻闭眼,争取减少眼球在黑暗中被闪烁灼伤的机会,左手下意识护住头部的时候,「啪」的一声,什么东西击中了他,湿乎乎的液体立刻顺着他的脸往下流,是血?这时候根本来不及反应自己什么地方受了伤,完了!他想,这时候任何一个方向的进攻他就会立刻交待在这儿。
    「卡塔、卡塔……」
    抠扳机了么?怎么光有撞针声没有枪响?刚才的震撼弹也奇怪,光是闪了眼睛完全没有轰鸣,这產品也太次了,学院扔出来那震撼弹会让你觉得脑仁都在颤动,海晓思索着。
    ——灯亮了,耳鸣没有出现,出现的是「海哥!海哥!海哥!」的欢呼声,另外一块蛋糕砸在他脸上的时候,海晓明白了一个道理,极度悲伤的心情和极度快乐的心情,其实只是间隔一线,而情形呢,也是间隔一线,区别只是器材的使用罢了。
    那场面十分尷尬,海晓弓子步左手护头,右手在腰间挫着手刀,表情狰狞,当然第一下那闪光不用说是相机,这歷史的场面又成了以后阮树一帮人要掛在墙上的纪念品。
    海晓想把脸上的蛋糕扔回去缓和一下气氛,两瓶香檳毫不客气地喷射而至,他索性张开嘴去喝,这时,什么圈套、饭局、笑话老子、狡猾局长,全部烟消云散,代替的是激动。这就是兄弟之间的感情,粗鲁到你无法接受,又感动到你无法呼吸。
    海晓吸了一嘴香檳,张开眼隐约看见阮树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摸过来,立刻张嘴全吐在他脸上,阮树怪叫:「海叔抓狂了!海叔抓狂了!dj!dj!」
    爆硬版的着名枪花11月雨,电贝司代替钢琴的音符在屋里炸了开去,海晓大吼:「摇滚不死!」顺手抓过一个大胸妹,把蛋糕、鼻涕全蹭在她衣服上,然后跳上一张桌子,大声地怪叫:「我回来啦!」
    开始左右甩头…………
    阮树在下麵起哄:「太棒了,太棒了,海叔抓狂了!」
    折腾得差不多,阮树让大家散了,说自家兄弟叙叙旧。
    海晓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出来要了一杯柠檬茶,坐在吧台内侧。现在开始放柔情版的茱迪。
    他感觉整个人放松下来了,什么也不必想,这就是家。从小这些兄弟给他的家,一个任何时候来,多冷的天,迈进门心就会暖起来的家。外面多少伤口、眼泪,人只要坐进来,立刻就会痊癒的家。
    音乐声停了,皮鞋出现在门外,大咧咧推门进来,她那群小弟扫眉耷眼地等在门外。阮树过来拿了瓶啤酒坐在海晓边上,他俩看着她。
    「海探长,小妹给你道万来了。」皮革有点没站稳,貌似喝了过来的。
    「有屁放。」海晓显然对她今天中午出现在外面的举动很反感。
    皮鞋脸上一阵刺痛:「海晓!我是华兴的人,你他妈的别忘了。」她的个性从小就是这么带刺。
    「是,是,皮鞋姐,你身不由己。」海晓刺了她一句。
    阿鬼在边上拿了个凳子坐在门口挡着外面的人。
    「你欠我一个解释吧?」皮鞋有点拿不下来架子,带着情绪看着海晓。
    「我也身不由己。」海晓回了一句。
    皮鞋忽然转头对外面说:「黄毛,你们车上去等。」
    (注:在纽约道上分为三个辈分,话事的是爷字辈,其左右则一律称伯,比如张伯、李伯,抗把子自称老大,左右则称叔,下面的纵队都称哥,各辈分称呼看地盘和道上名气,没有外人时候他们都以兄弟相称,当着会里的人马,阮树则坚持按辈分称呼,丝毫不得马虎。阮树目前自封为幸福大道56-60四条街的抗把子)
    人走了以后,皮鞋的表情明显放松下来。
    「当年那些事我也知道,但是你忘了小时候你说过,你一辈子都做道上的兄弟。」皮鞋有点没话找话地试探海晓。
    大虾在边上推了皮鞋一把:「外面人都走了,还装什么呀,你和我们海哥的事情不是一年两年了。」
    「哈哈哈!别装了,别装了!」大家起哄。
    大虾:「怎么啦?现在当大姐了,来我们这儿有架子了,你忘了小时候怎么求我们海哥带你吃烤龙虾?让你干嘛你干嘛。」
    海晓和阮树都笑了。
    皮鞋看海晓笑了,一下子回过神来:「切!我有什么好装的,我皮鞋说一不二,他海晓说让我脱,我就在这儿脱,他想怎么玩,我奉陪到底。」说着,挑衅地看着海晓。
    该死的dj立刻放了杜德伟那个贱歌:「脱掉!脱掉!脱!脱!」
    皮鞋双手撑起了衣服看着海晓:「怎么了?不行了?敢玩快枪手么?我赌你3分鐘,我搞不定你,我包月下酒钱一个月。」
    「皮鞋姐,我错了。今天刚回来和兄弟几个叙叙旧,你别来闹场行么?」海晓告饶。
    「靠!」皮鞋一脸扫兴,「你现在真是不行了,小时候,你湿老娘一脸,还抓着老娘头发不放,都忘了?哎,没办法,人家走正道了,看不起我们了,人家是无间道海探长了。」皮鞋不依不饶。
    「皮鞋给个面子,阿海累了一天,中午还让你们吓了,改天行么?改天我绑着他送你。」阮树说。
    「你说的,阮树,你不会现在也像他一样吧?」
    「算了,看你刚回来,今天就算了,老娘不奉陪了。」皮鞋找了个台阶下。
    「皮鞋,华兴和我们的关係再僵,以后你也别掺合进来,行么?」海晓说了一句。
    「海晓!道上怎么混还不用你教我吧。」皮鞋对于海晓的追问有些不耐烦。
    「别忘了你也是中国人。」皮鞋说完,向门口走去。
    阮树在旁边插话:「他是越南人。」
    皮鞋背冲着海晓和阮树,右手伸了个笔直的中指,红指甲油上方少许脱落,她几乎没什么变化,就是妆越化越老气。皮鞋走到门口转身,问:「周日几点?我和你们一起去。」
    海晓心里一暖,冲着她努了努嘴。
    「切!谁稀罕!」皮鞋带上门,走了。
    「哎!」阮树叹了口气,「她对你倒是真不错,可惜在道上混的姐妹越来越没有女人味,越来越疯。其实她中午来,我估计是想给我解围。」
    「嗯,我觉得也是。」海晓喝了口柠檬茶,若有所思地说道。
    阮树突然用杯子碰了海晓的杯子一下:「该说那句话了。」
    「阮爷,这么多年了,你就别较这个劲了。」海晓有点慌。
    「不行,阿海,咱们规矩不能坏啊。」
    阿鬼那边来了精神,三个人围着海晓……
    「dj,你回去吧,明天早点来再收拾这些。」阮树说着。
    海晓眼前的景象突然有些模糊了,那年,海晓抽泣着,青着一隻眼睛,一瘸一拐地回到家,没人在,院子大门打不开,他坐在台阶上抱着书包,把脸埋在书包上回想今天的事,又哭了起来。
    「打你个中国佬!」后面一群墨西哥和黑人孩子在追他。
    「阿海快跑!」幼齿版皮鞋姐稚声稚气地喊着:「我去叫人。」
    海晓拎着书包跑着,却被书包带绊了一下,摔在路边,追上来一群他那蠢爸眼中的上等人的孩子又踢又打,海晓拿书包护着脸,但还是结结实实地被揍了。
    懵懵然,海晓被皮鞋姐扶起来:「叫虎哥。」皮鞋稚声稚气地说。
    痞子版大道之虎站在边上叼着烟,小屁版彪哥,丧狗好像还流留着青鼻涕。
    「你认识我乾妹?」
    海晓的头还是懵得有点站不住,皮鞋上来扶他:「叫虎哥。」
    「虎……虎哥……」
    「嗯,怎么啦?被打啦,谁没被打过啊,妈的,丢人现眼,你没报我的名号?」他努努嘴,「武街那几个水果摊都是我的,呃,我看的……」他纠正了下。
    「你既然认识我妹,你就入华兴吧,以后谁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字,武街之虎。」
    「行了,有钱么?交会费。」
    「有一块多。」海晓回答。
    「拿来。」海晓乖乖地把兜里的一块二十美分给了虎哥。
    「嗯,我们走,皮鞋,你去把那几个筐收了。」虎哥吩咐着,然后给了丧狗一块钱:「去给我买几个那种义大利奶油饼乾。」
    小屁版彪哥呵斥着皮鞋:「这憋三一看就没出息,你以后别和他混一起,丢华兴的人。」
    皮鞋冲海晓挥了挥手,走了。
    海晓茫茫然感觉有了靠山,把书包扶正继续朝地铁走过去。不料地铁门口站着鵪鶉几个人,当然也是上流社会天主教学校的孩子。他壮了壮胆,抬起头走过去。
    「我让你过了么,小黄?」
    「我……我是跟虎哥的……」话没说完,鵪鶉一拳打过来,海晓眼前一黑又摔在路边。
    海晓右眼火辣辣地疼,贴在书包上,慢慢地感觉麻木了,他想睡一下,也许能梦到妈妈。
    「阿海,下课啦?」阮树把冰凉的手伸到海晓脖子里,海晓被凉得一呲牙,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阮树。
    阮树一下子把手收回去:「斗马!谁打的?谁打你了?」阮树揪着海晓站起来:「你现在带我去。」阮树怒喝着。
    「都……都回家了。」海晓麻木不仁地说。
    「斗马!斗马!」阮树显然怒了,「明天一大早你在这儿等我,记住,一大早。」
    等阮树开了大门进去,海晓迷迷糊糊地拿钥匙开了他家小门,吃了个冷披萨,睡了。半夜醒了一次,上厕所的时候觉得小鸡鸡好像也有点疼。
    早晨起来,海晓盘算着今天怎么弄,乾脆翘课算了。脑子还在转着一出门立刻被阮家三人组拦住。
    「走,我们今天不去学校了。」阮树一脸坚定地说。
    「真去?」海晓心里一惊。
    「算了吧,他们人多。」海晓说道。
    「算了?算了?放屁!走,别囉嗦,我怎么能让兄弟被打。」
    出了地铁,阮树教海晓:「你上去认人,你就指,认好你就站在一边。」
    「我有点怕……」海晓犹豫着说。
    阮树站住,双手扶着海晓肩膀:「看着我,阿海。」海晓看着他。
    「跟我说!我是越南人,你打我,我杀你全家!眼睛不要眨。」
    阿鬼拿出把削水果刀,比划着,眼神兇狠。大虾冲海晓点点头:「不要怕!我们是兄弟。」
    一道闪光,海晓看见了李小龙、霍元甲、黄飞鸿站在他边上。海晓突然感觉到有劲了,鸡鸡好像不疼了。
    「走!他妈的,他妈的!」他大步往前走去
    阮树捅了捅大虾:「阿海抓狂了,阿海抓狂了。」
    到了校门口,那帮小子早上都在那嬉笑。海晓上去站在他们面前,他们轻蔑地看着海晓:「小黄回去有没有和你师傅学咏春?」
    看门的西班牙胖老太太嗑着瓜子,坐在一个硬木矮脚板凳上,瓜子皮吐在了海晓脚上。海晓突然觉得脑子里有什么炸了,空白了,他狂吼着挥拳打在一个西班牙小子脸上。
    「我是中国人!我杀你全家!」
    边上另一个黑人小子立刻伸手过来揪海晓的衣领子,他手还没碰到海晓,这边一板凳生生地砸在他眉骨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神当时就失去了光泽,脑袋朝后撞在校墙上,接着另一个西班牙小子被大虾一脚踹在肚子上,瘫软了下去,鵪鶉当时就傻了,他想挪腿往学校里面跑,个子小两头的阿鬼一刀刺在他的后腿上,鵪鶉跪下去,抱着腿杀猪一样地叫,没叫两声,立刻被阮树另一板凳拍在脸上,然后举起来,用力再拍下去,一声闷响!硬木板凳结结实实地砸在胸口,你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喉咙气带着血涌出的嗝儿声,阮树扔了板凳又用力一脚半跳起来踩在鵪鶉脸上,鵪鶉这回只是哼了一声,人已经不行了。那边,阿鬼和大虾抬着路边的垃圾筐用铁底子砸一个黑人,砸完直接扣在那个黑人头上。
    胖老太太嘴唇哆嗦地双手双脚并用地往学校里面爬。
    「走人,你别去学校了!」阮树对海晓说。海晓应了一声,肾上腺素刺激得他腰上神经顶着他的心脏突突地跳,逐渐转移到胃里翻江倒海,一阵噁心。
    阿鬼扶着高他一头的海晓往唐人街方向走去,街口遇上了张震一行人,丧狗明显没闹清楚形势,张口就问:「小子带钱了么?」
    阮树眼神刀子一样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问谁要钱?」
    张震则明显年轻时就显世故老成,问了一句:「你们哪里的?」话音刚落,立刻被阿鬼用刀指着脖子呵狗一样骂:「滚开!」
    海晓一脸兇狠地往前走,看都没看他们,皮鞋藏在屁版彪哥身后怯生生地看着他。后来她告诉海晓,当时看着他的眼神,她人生就有了强暴他的衝动。海晓反问她:「阿树他们看起来兇狠多了,你怎么不说?」她答:「他们都是匹夫的兇横,你是儒雅中带着勇猛,我命中的男人。」
    海晓为这句话吐了很久。
    90年代后期的唐人街仍然乱糟糟的,各种林立满目的广告五顏六色地出现在各个大楼的侧面。随着往里走,唐人街似乎活了,卖螃蟹的大喝:「要买买一打!」卖水果大喊:「要买买一斤!」旁边餐厅小侍应不甘示弱地唱:「早茶半价!要吃吃三顿嘍。」
    清晨的阳光打在海晓脸上,做上等人的阴影在阳光下逐渐缩小并淡淡地倾斜,然后被过往的行人踩在脚下。
    阮树像走在自家后院似的拉一行人走小巷,三转两转到了一个画着越南文的餐馆门口停下,他们都饿了,海晓刚要往里走,阮树拉住他:「阿海,我们这儿有个规矩。」海晓耸了耸肩:「我懂规矩的。」
    「不是这个意思。」阿树有点神秘,他给了大虾一个眼神,大虾立正,阿鬼立刻站在他旁边,他们齐声说道:「我们都是越南人,我们宣誓要为了越南人的荣誉和幸福奋斗!牺牲我们自己在所不惜。」
    阮树看着海晓说:「你刚才的台词说得不对,你说你是中国人,但实际上你现在是越南人……」
    「我是中国人。」海晓有点愣。
    「我们是兄弟么?」阮树问。
    「当然是!」海晓答。
    「那你就是越南人!」
    「我是中国人。」海晓明显心不在焉地看着餐馆里面的桌子椅子。
    阮树有点头疼地抓了抓脸颊:「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做兄弟对么?」
    「对!我是中国人。」海晓仍然回答。
    「斗马!」他有点失了方向。
    「不行了,不行了,饿死了!我们越南人进去吃牛河粉了。」大虾嚷着往里走,阮树跟着往里走,阿鬼走上台阶看了海晓一眼。
    「我是越南人?」海晓期盼地看着他们,一帮人笑了。阮树一挥手,海晓冲进了小店坐下来,大喊:「来一碗热腾腾的!」
    ……
    越下,阮树拍了海晓一下。海晓把杯子放下,把手放在桌子上。
    「我是越南人,我宣誓要为了越南人的荣誉和幸福奋斗!牺牲我自己在所不惜。」
    「我们都是!」大虾说着把手放在海晓手上,接着是阮树、阿鬼。
    天空暗了下来,海晓被退学以后就转学去了阮树他们学校。
    放学回家了,他喜欢他们这种小楼的气氛,进门就是院子,周围种得规规矩矩的公园草。隔壁楼邻居各种各样,左边是墨西哥,右边是黑人,他们这幢是亚洲人。
    院子有个大门,进去以后是各家的小门,阮树家的小门里正在开饭。
    阮雄:「树仔,你以后要当我们这个家,这些年你做得不错,知道去发展兄弟,这很好,我们社团要壮大,最重要的就是多收兄弟,多收有义气的兄弟。」他摸了摸阿鬼的头。
    大虾问:「就像阿海这样的兄弟,对吧?」
    阮雄叹了口气:「他们家环境和我们不一样,家里教育也不一样,他们是中国人,想法也不同,我担心你们兄弟最终走不到一起。」
    「不会!」阮树回答:「他说了,他要做越南人,阿爸你不如收阿海做乾儿子?」
    阮雄瞪了阮树一眼:「乱来。」
    阿鬼说:「有什么?我和大虾不都是你乾儿子。」
    阮雄叹了口气说:「我们都是一个村的,你们爸爸打仗时候走了,我答应他们照顾你们,阿海他爸爸还在,再说,他爸爸那种有学问的人怎么会让儿子跟我?」
    阮树轻蔑地哼了一声:「他爸就是个笑话!」
    「没规矩!」阮雄打了阮树头一下,「怎么这么说人家爸爸。」
    「好啦好啦,吃饭,多吃菜,汤就好了。」阮妈妈在边上又拿上一盘春捲,而海晓家小门里面,海晓正在被他父皇训诲。
    「成绩单呢?」海晓他父皇驴脸拉得很长,戴着眼镜,眼镜片后的眼神就像乾隆大爷看着小桂子。
    「上周不是看过了吗?哪有周周都有成绩单的。」海晓努力地镇定自己。
    「闭嘴!作业给我看,老师的批语呢?」他父皇大声呵斥。
    海晓把画得一塌糊涂的作业递上去:「美国老师没有批语。」
    「叫你闭嘴,你这是什么破学校?老师这么不负责任?叫你以后做上等人,去上流社会,你看看你成天和一些越南人混一起,一点出息没有。成绩一塌糊涂,做人吊儿郎当,以后你能干什么?废物!」
    他父皇把作业本直接扔海晓脸上,开始了他的例常训话:「古语,汝等废物篮子,今后必将吃枪子……」云云。
    海晓低着头,脑子里儘量想着别的。
    如果这时摄像机在头顶,你会发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家庭状况:阮树家破破的贫穷客厅里洋溢着一家人开开心心一起吃饭的情景,屋里堆着乱七八糟的三兄弟的杂物,墙上掛着一幅大虾画的歪七扭八的水彩画,一家人在郊外。三兄弟吃饭间互相用筷子比划着,阮妈妈拿汤给大家盛着。
    摄像机稍微往左歪一点点,隔着走廊,另一扇门里面是装潢得还算不错的海家,收拾得乾净整洁,墙上掛着各种漂亮的装饰和欧洲油画,一个集教授、上帝、法官于一身的戴着眼镜的气质怪男正在喷着唾沫星子怒駡一个集委屈、痛苦、自卑于一身的可怜虫。
    镜头转那边,那边阳光。
    镜头转这边,这边暴雨。
    镜头转那边,那边温情。
    镜头转这边,这边冷酷。
    镜头转那边,一家人在嬉笑。
    镜头转这边,海晓的灵魂藏在他心底一个小角落,回忆着远在天边的故乡和街坊,虽然他的躯壳还在现实的深渊。
    很小海晓就明白了幸福从来就不是能用金钱去衡量的,披着金衣、坐着马车回家的皇子,心灵却像乞丐一样卑微,而那边穿着补丁、走路回家的乞丐,心灵却像皇子一样富足。
    那边吃好了。
    「我们去看黑人跳舞吧。」阮树提议。
    「没劲!路边都是。」大虾说。
    「那你说?」阮树问。
    「我们去找雪娜。」大虾兴致勃勃地回答。
    「那个西班牙妞?有什么意思,我们又不喜欢。」阿鬼支持阮树。
    「我喜欢啊,搞不好她有妹妹什么的。」大虾央求。
    「好吧,好吧,阿鬼去叫海晓。」阮树无奈地答应。
    阿鬼出去然后进来:「好像在被骂。」
    「又被骂?!斗马,怎么天天被骂,骂的什么?自贬身价的不上席的废物?」
    「哈哈哈……」
    这帮畜牲一定在笑,海晓忍着眼泪幻想着,阮树一帮人扒着窗户偷看他。
    「算了,我们进去只会给他找麻烦,我们自己去。」没义气的几个就这样把海晓拋下走人了。
    海晓这边灰头土脸,饭也没吃,出门咚咚地敲着阮家门。
    阮妈妈开门看见他,那带着浓重越南口音鸟语一样的英文:「晓晓,树仔他们出去啦,吃饭了么?」
    海晓耷拉个脸没说话,用手抠着他们家门边上的墙皮。
    「吃春捲么?」
    海晓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吃了一盘春捲,喝了两碗牛肉汤,一大块越南猪肉包。走不动了,海晓躺在阮树床上翻他的东西。一张照片吸引了他,黑白泛黄。
    矮矮的墙,砖瓦房门口,几个流鼻涕的土娃在一颗大树下面逗一隻狗,一个女孩子坐在边上怀里抱着一隻鸡。奇奇怪怪的佈景下面,一个女孩子扎了个辫子,笑得天真灿烂,戴了小布洋帽。看不太清楚长相,但是从头型上就能看出就是那几个兔崽子,只是这灿烂的女孩子是谁?
    海晓思索着。
    嬉笑声中,大版兔崽子们推门进来,阮树一把抢过海晓手里的照片:「喜欢我妹妹?我二叔的孩子,他们也该快来了。」
    海晓没吭气,刚才那顿饭吃多了,有点疲惫,就想躺着。
    「怎么不说话?」阮树若有所思地看着照片。
    「你喜欢她,诺……嗯……」
    「你娶她算了,就这样!等她来了你和她结婚,这样你搬到我这里,从身份上你理所当然就是越南人了,我爸也不会再囉嗦什么,你就是我帮的师爷(帮会里的军师)。就这么定了,那个皮鞋……」他吸了口气,「你不会要娶一个疯子回家,不可能,就这样。」
    「你们干嘛去了?」海晓没理阮树。
    「去看大虾情人的男朋友扒窗户偷鸡摸狗。」阿鬼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你的妞被人泡了?」海晓问大虾。
    大虾明显没情绪:「法可他。(美俚语:干他)」
    海晓来了精神,加上本来气不顺:「我们去揍他!」
    大虾唉声叹气地说:「揍了也没用,他还不是第二天又上楼去。」
    「把他腿打断!」海晓大喝,说完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以前还没这么干过,要说真打断,还真不知道从哪下手。
    「听师爷的,」阮树沉着地说,「出发。」
    他们三个出了门,海晓心一横,反正都有第一次。
    布鲁克林,他们这一区的楼房基本都是三层或者四层,穿过幽铁卡路,在一个还算不错的三层公寓后门的消防梯下,他们发现了目标。
    一个西班牙裔小白脸正隔着窗子快速地用西班牙文和窗户里的一个女孩说话,一行人在拐角偷听。
    @#$%%&……佐罗……%^&*@@我曾祖父……
    偶尔夹杂几句英文。
    「这不要脸的不会说他是佐罗的后代吧?」
    「管他什么罗,上么?」
    「等等。」阮树说。
    「#$@&*^&屋里……骑马,我教你。」
    「我的天……」阮树有些惊讶,「老墨(对西班牙后代的统称)真贱。」
    「说的什么?说的什么?」海晓在后面问。
    「亲了……亲了……」
    大虾听到这儿就要往外冲,被阿鬼一把抱住还把嘴堵上,大虾挣扎着,海晓转身用力掐着他脖子捂着他的嘴,他发出「唔唔」的挣扎声,看来是真急了。
    「等等,雪娜小妞不是住二楼?这是一楼。」
    大虾停止了挣扎,海晓和阿鬼把手放开。
    「一楼住的是个黑妞……」阮树回头说。
    「他刚才在亲黑妞?」海晓一脸鄙视。
    「也许他觉得美……」他开始爬楼了。(美式楼房凉台都会有消防梯从楼顶一直延伸到楼下)
    「上!」海晓给了信号。
    他到二楼翻进一个凉台,开始敲窗户。海晓一行人迅速到达,也翻进去。
    西班牙小白脸一脸诧异:「干……干什么?」
    「跳下去……」海晓指着楼下。
    阮树一把抓住小西班牙的手扭到身后,阿鬼抓住他的腿。阳台门打开,鼻子边上有着小雀斑的雪娜一脸惊恐地看着海晓这帮匪徒。
    「虾……安东尼?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在给你出气,」海晓脱口而出,「这玩意儿刚在楼下亲了一个黑妞,现在想上来占你便宜!」海晓顺嘴就说得很顺。
    「哦no,你没有!安东尼!」
    「像舔乳酪。」海晓立刻又添油加醋地说。
    「你这个畜牲!」雪娜一巴掌扇过去,正好扇在已经半截腾空的安东尼身上,阿鬼顺手一推,安东尼惨叫着摔了下去。
    雪娜看也不看一眼摔下去的安东尼,转头抱着大虾的脸亲了一下:「你真好,虾,我以前不知道你这么关心我。」
    路上,大虾很激动。
    「阿海,你真是太棒了,那场面处理得太好了。」
    「这个效果我出门前就计画好了。」海晓恬不知耻地说。
    阮树接话:「我早就说过阿海是师爷的料子。」
    阿鬼问:「以后是不是就轮到你这傢伙天天爬楼了?」
    哄笑中……小匪徒们回了山寨。
    安东尼一家带着员警上门来的时候,阮树一帮子去了越下吉他给他爸爸送货,海晓在家门口被抓了个现行。由于雪娜的证词是安东尼动手打海晓,他朋友们自卫,这事情以海家赔安东尼家一万美金了事。
    海晓在家里的地位更低了,在阮树家的地位却高了。被阮雄夸奖为「天生的道上好汉」,绝不会出卖兄弟。
    ……
    在回忆里,啤酒瓶都空了以后,大了的匪徒们决定今天先散伙。
    从越下出来,海晓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他父皇开门的时候还是很高兴:「儿子!你毕业啦,你终于出息了!」
    海晓抱着他说:「爸爸,让你操心了。」
    其实海晓心里还是蛮辛酸的,毕竟爸爸希望他走的路他从来没让他如愿过。
    「本来想和你喝一杯,儿子,看来你和你们长官都喝过了。」
    「哦,我和阿树他们喝了一点。」
    海爸爸的笑容凝结在脸上。海晓放开他,进了厕所,抱住了马桶。
    昏沉的梦里,有一个看不清楚长相的女孩在海晓家门口拿着什么,苦苦地等待他回家,而海晓呢,不知道在哪,好像远远地从天上看下来。下雨了,女孩一脸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滴,海晓想张嘴叫「婷婷,婷婷」,空喊着,发不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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