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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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舍里静悄悄的,但我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不堪一击。我这样急迫地想找出秘密的理由也是不堪一击。我有这么多弱点,当然高兴丢掉安娜还活着的希望,这样才能问心无愧地逃离这里。
    我感觉痛苦不堪,我需要思考。戴上被烤焦的手套,出去走一走可能会有所助益。
    我围着马厩转了一圈,来到一个杂草丛生的牧场,草已及腰,木栅烂得不成样子,随时都会垮塌。在牧场的那一头,两个人依偎在伞下。他们互相挎着胳膊,从容地散步,定是觉得这条小路没有人晓得。不知为何他们看见了我,其中一个人举手向我打招呼。我挥手示意,遥远的亲切感油然而生,他们后来消失在树木的暗影里。
    我放下手,做出了决定。
    我告诉自己,一个死去的女人不可能束缚我,我有自由离开布莱克希思。这是一个懦夫的理由,可听上去不无道理。
    如果安娜活着,那就另当别论了。
    今天早上,我辜负了她,之后一直在思前想后。如今既然有了第二次机会,我断不能扭头便走。她陷入危险,而我还能施救,所以我一定要救她。如果这都不足以让我留在布莱克希思,那我就不值得拥有这宝贵的生命,这让我唯恐失去的生命。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晚上十点二十分一定会去墓园。
    * * *
    (1)瘟疫医生(plague doctor),又译为“鸟嘴医生”。中世纪欧洲,为了医治瘟疫病人,一位医生制作了防瘟疫面具,口鼻位置突出,因为内里要填充棉花或药物以过滤空气,面具的眼部挖了两个洞。后来鸟嘴面具就成为医生的象征。另外,鸟嘴面具、全黑斗篷、圆盘帽、蕾丝颈围、白手套、手持短木棒也成为嘉年华或舞会的装扮物品。
    第六章
    “有人想要我死。”
    把这话大声说出来很奇怪,仿佛在挑战命运,但是如果想活过今天晚上,我就需要面对这种恐惧。我不能在自己的卧室里畏缩害怕,毕竟还有这么多疑问需要去解开。
    我往宅子走去,一路上仔细查看林中有无危险的信号,早上的事情还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回放。一遍一遍地,我琢磨着胳膊上的刀伤、那个装扮成瘟疫医生的人,还有那个侍从。我想着神秘的安娜,她此刻似乎还活着,活得好好的,给我留下了不少谜题。
    她是如何在林子里面逃过一劫的呢?
    这个留言也许是她今天早些时候,受到攻击之前就写好了,可她又如何知道我会去那个小屋呢?又怎么会知道我在火上烘手套呢?我没有把计划告诉任何人。难道我大声自言自语了吗?还是她一直在监视我?
    我摇摇头,抛开了这些天马行空的念头。我一直将目光放在未来,此刻我需要回到过去。迈克尔说一个女仆昨晚将便条送到餐桌来,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我。
    任何事情都是从那时而起。
    你需要找到那个送来便条的仆人。
    我刚进布莱克希思的门,就被客厅里的声音吸引了过去。客厅里没什么人,只有两个年轻的女仆在收拾午餐桌,她们将食物碎渣收到两个巨大的托盘里。她们并肩干活,低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没有注意到我就在门边。
    “……亨丽埃塔说夫人快要疯了。”说话的这个女孩的棕色鬈发从白帽子下面倾泻而出。
    “不应该这样说海伦娜夫人,贝丝。”另一个大点的女孩责备她,“夫人对我们不错,不是一直都在善待我们吗?”
    贝丝琢磨了一下,可还是敌不过她的八卦冲动。
    “亨丽埃塔告诉我,夫人在胡言乱语。”她接着说,“她和皮特勋爵大喊大叫。好像因为托马斯少爷的事,他们竟然又回到布莱克希思。她说这真是滑稽。”
    “亨丽埃塔太爱嚼舌根,我得把这些从你脑子里好好清清。我们以前又不是没听过他们吵架,如果是真的,海伦娜夫人会告诉德鲁奇太太,难道不是吗?她总会这样做。”
    “德鲁奇太太找不到夫人,”贝丝得意扬扬地说,这些针对海伦娜夫人的不力证据都坐实了,“一早上都没看见她,可是……”
    我一进来,她们就住嘴了。两个人惊慌地行礼,又是伸胳膊,又是屈腿,脸也红了,一片忙乱。我摆手让她们不必拘礼,问她们昨天晚宴是谁当班,结果她们面面相觑,只会嘟嘟囔囔地道歉。我几乎要放弃了,这时贝丝说伊芙琳·哈德卡斯尔小姐应该知道些什么,她正在宅子后面的阳光房招待女客。
    其中一个女仆叮嘱了另一个几句话,她领着我穿过一道门,来到今早我和丹尼尔、迈克尔见面的书房。我们迅速穿过书房旁边的藏书室,来到一个阴暗的走廊。迎接我们的是黑暗,一只黑猫从小电话桌下面走出来,尾巴扫着木地板。黑猫静悄悄地穿过走廊,闪进了走廊那边一扇半掩着的门里。一束橘红色的灯光从门缝里挤出来,说话声和乐声也从里面飘了出来。
    “伊芙琳小姐在那里,先生。”女仆说。
    女仆的语气明白无疑地表示,无论是对这个房间,还是对伊芙琳·哈德卡斯尔,她都不屑一顾。
    忽略女仆的轻蔑,我打开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空气混浊沉闷,满是香水味,刺耳的音乐时而发出高亢之音,时而婉转回荡于四壁。透过巨大的飘窗可以俯瞰房子后面的花园,圆屋顶上面聚积着灰色云朵。壁炉前面是一些座椅和躺椅,年轻的女孩子们依偎在上面,好像垂下的萎谢兰花,她们一根根地抽着烟,一杯杯地喝着酒。房间里充溢着不安的气氛,丝毫没有庆祝的感觉。唯一有生气的东西是对面墙上的油画,画中的老妇人眼睛像煤炭,端坐着审视整个房间,她的表情传神地表现出对这个聚会深恶痛绝。
    “我的祖母,希瑟·哈德卡斯尔。”身后传来一位女士的声音,“这画倒是没有溜须拍马、夸大其词,但我祖母也不是个随便就能被糊弄的人。”
    我扭头寻找声音的来源,这时十几张面孔百无聊赖地转向我,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接着我的名字在房间里传开了,所到之处引起一阵兴奋的嗡嗡声,好像引着一群蜜蜂在飞来飞去。
    坐在国际象棋桌两旁对弈的,一位应该是伊芙琳·哈德卡斯尔本人,另一位是个肥胖臃肿的年长男性,他的西装显然太小了。真是古怪的组合。伊芙琳二十八九岁的样子,瘦削骨感,身材薄得像玻璃片,高高的颧骨,满头的金发扎了起来,露出完整的脸庞。她穿着一条剪裁时尚的绿色裙子,系着腰带,裙子清晰锐利的走线和严肃的表情相得益彰。
    至于那个胖男人,差不多超过了六十五岁。真难以想象,他要如何弯曲扭动才能将庞大的身躯塞入桌子后面。那椅子对他来说太小、太硬了,他像是在这椅子上受难一般。脑门上有汗水在闪光,被汗水浸透的手绢攥在手里,证明他已经忍受了很久。胖绅士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像是好奇,又像是感激。
    “很抱歉,”我开口道,“我……”
    伊芙琳头没有抬就向前拱了一个“兵”。胖男人又把注意力收回到棋局上,胖乎乎的手指拈起了他的“马”。
    看到这一步,我不由得一声叹息,愣在了那里。
    “你会玩国际象棋?”伊芙琳问我,她的眼睛还盯着棋盘。
    “就算会吧。”我回答。
    “雷文古勋爵这局下完之后,你来玩吧!”
    雷文古勋爵没有理会我的警告,横冲直撞地走进了伊芙琳的圈套,结果被一个潜伏的“车”偷袭了。随着伊芙琳步步紧逼,勋爵方寸大乱,在需要耐心之时反而匆匆落子。四步之内,这一局就结束了。
    “谢谢您陪我消遣,雷文古勋爵。”当勋爵推翻自己的“王”时,伊芙琳说,“我看您现在还要去别处吧。”
    这个逐客令可够唐突的,雷文古勋爵尴尬地鞠了个躬,从棋桌上脱出身来,朝我微微点头示意,然后缓慢而吃力地踱出了房间。
    伊芙琳用厌恶的眼神目送他走出门去,然后示意我坐在她对面,厌恶的情绪瞬间消失。
    “请坐。”她说。
    “我恐怕下不了棋,”我说,“我正在找一位女仆,她昨晚给我送来一张便条,可我对她一无所知,希望您能够帮助我。”
    “我们的管家可以帮您。”伊芙琳说着,将被吃掉的棋子又放回到棋盘,杂乱的军队又恢复了之前的阵形。每个棋子都被准确地放在方块中央,棋子的面孔向前冲着敌人。显然,这张棋盘上没有懦夫的位置。
    “每个仆人在这座宅子里的一举一动,柯林斯先生都了如指掌,至少他让大家都这么觉得。”伊芙琳接着说,“不幸的是,他今天早上遭到了袭击。迪基医生将他转移到门房那里,这样他就可以休息得更为舒适。实际上,我正想去看他,这就陪您去找他。”
    我犹豫了片刻,掂量了一下危险。只能说,伊芙琳·哈德卡斯尔要是想伤害我,就不会当着一屋人的面宣布和我同去。
    “您真是太好了。”对我的回答她报之一笑。
    伊芙琳站了起来,并未理会或者假装不理会周围好奇的目光。有两扇落地玻璃门通向花园,但我们没有从那里走,而是从门厅出去,这样就可以先回自己的卧室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当我们走出大宅,走进寒冷午后的大风中时,伊芙琳还只是拿着自己的大衣。
    “我能问您一下,柯林斯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怀疑他的遇袭可能与我昨晚的遭遇有关。
    “他被一个客人袭击了,一个叫格里高利·戈尔德的艺术家。”她说着系上了厚围巾,“无论如何,柯林斯都没有招惹戈尔德,戈尔德打人却打得相当狠,当时没有人来得及阻止他。我需要警告您,大夫,柯林斯先生服了很强的镇静剂,所以我不能保证他是否能帮上忙。”
    我们沿着通往镇上的碎石车道走,我再一次纠结于自己的奇怪处境。几天前,我沿着这条路到达布莱克希思时,肯定是既欢欣又激动,可能还因这宅邸路途遥远和地处偏僻而恼怒。那时,我知道自己身处险境吗?或者住下来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危险的存在?我如此迷惘,记忆像地上的落叶被吹到一边。如今站在这里,我如焕新生。不知道塞巴斯蒂安·贝尔是否认可我现在这个样子,他能否和现在的我和谐相处。
    伊芙琳一言不发,她一只胳膊挎着我,脸上绽放着温暖的微笑,仿佛一团火在心中燃烧。她的眼睛熠熠发光、生机勃勃,一扫之前死气沉沉的神情。
    “走出那个房子太好了。”她大声地说,仰起脸去接雨水,“感谢上苍,你来了,医生。说实话,再多待一分钟,我就崩溃了。”
    “幸好我那时去拜访了你。”我对伊芙琳的转变颇为吃惊。她觉察到我的困惑,轻声笑着。
    “噢,别介意。”她说,“我讨厌慢慢去了解别人,所以要是遇到喜欢的人,我会马上把他当成朋友。从长远看,这样节省了很多时间。”
    “我明白这样做的好处。”我说,“请问,我的什么行为给你留下了好印象?”
    “如果你不介意我坦白直说,我就告诉你。”
    “你现在不够坦率吗?”
    “我一直努力遵守礼节,但是,你是对的,我从未做对过。”她的话语中带有一些嘲讽的遗憾,“好,老实讲,我喜欢你的深沉多思,医生。你给我的感觉是不太喜欢这个地方,我全心认同你的这种感觉。”
    “我猜你不喜欢回家,这么说对吗?”
    “哦,这里很久以前就不是我家了,”她说着跳过一个大水洼,“我弟弟遇害后的十九年时间里,我一直生活在巴黎。”
    “在阳光房的那些女士呢?她们不算你的朋友吗?”
    “她们今早刚到这里,说真的,我一个也认不出来了。我所认识的那些孩子,全都蜕掉了之前的躯壳,进入了现实社会。我和你一样,在这里都是陌生人。”
    “至少你对自己而言并不是个陌生人,哈德卡斯尔小姐。”我说,“这能给你些安慰吧?”
    “恰恰相反。”她望着我,“我想,暂时远离自我,也许是段不错的经历。我嫉妒你。”
    “嫉妒?”
    “为什么不呢?”她说着,抹掉脸上的雨滴,“你是个脱得一丝不挂的灵魂,医生。没有遗憾,没有伤口,也不用给自己编造谎言,每天早上都能正视镜中的自己。你是……”她咬住嘴唇,寻找合适的字眼,“……诚实的。”
    “或者说是‘毫不设防的’。”我说。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不喜欢回家?”
    她的微笑有些坏坏的,仿佛唇微动间便可置人于死地,却又藏着好意的提点。
    “我并不想成为这样的人。”我平静地说,惊讶于自己的坦诚。虽然说不清,但我总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些什么让我放松。
    “怎么会这样呢?”她问我。
    “我是个懦夫,哈德卡斯尔小姐,”我叹了口气,“四十年的记忆全部清空后,我发现懦弱就隐藏在下面。如今我只剩下懦弱。”
    “哦,叫我伊芙琳,那样我就可以喊你塞巴斯蒂安了。我告诉你,别因为自己的缺点而焦灼不安。我们都有弱点,即使是刚刚降生到这个世界,我也可能谨小慎微。”她说着,挎紧了我的胳膊。
    “你真好,但我的懦弱是深深植根于内心的一种本能。”
    “好,就算你懦弱,那又如何?”她问我,“比这糟糕的情况有的是。至少你不是个卑劣小人,也不是个残暴之徒。现在你可以选择,不是吗?不像我们这些人,在黑暗中勉力振作。有一天你醒来之后,不知为何自己变了个人,你可以看看这个世界,看看你周围的人,挑选你个性中最想要的部分。你可以说:‘我想拥有那个男人的诚实,想要那个女人的乐观。’你就像是在裁缝街(1)买件西装那样潇洒。”
    “你使我的遭遇变成了一种恩赐。”我感觉自己忽然间生机勃勃。
    “不然怎么会管这叫重生呢?”她问我,“你不喜欢过去的自己,很好,那就成为一个全新的自我。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你,再也不会有了。正像我说的,我嫉妒你。我们这些人都陷在自己过去的错误中无法自拔。”
    我对此无言以对,好在她也没要我立即作答。我们来到两个巨大的栅栏柱子前,柱子顶部是两个破损的天使塑像,她们正在柱顶静默地吹着号角。门房在我们左侧的树林里,它的红瓦屋顶在浓密的树冠间若隐若现。一条小路通向门房,房门的绿漆已经开始剥落,因为年代久远,门已肿胀变形,遍布着裂纹。伊芙琳没有在意,牵着我的手绕到门房后面。她拨开浓密丛生的枝蔓,枝蔓下面覆着的砖墙布满裂纹。
    后门插着简单的门闩,伊芙琳打开门闩,带我进到一个潮湿的厨房,操作台上面覆盖着一层灰尘,铜质平底锅还放在铁架上。一到里面,她立刻停下,仔细聆听。
    “伊芙琳?”是我的声音。
    她示意我别说话,又往走廊那里走了一步。她这种突然的谨慎让我不安。我浑身发僵,她却笑了,打破了这魔咒般的气氛。
    “对不起,塞巴斯蒂安,我在听有没有我父亲的动静。”
    “你父亲?”我迷惑不解。
    “他就待在这里。”她说,“他应该出去打猎了,可我怕他还没有出门,我可不想冒这个险碰上他。恐怕我们对彼此都没有好感。”
    我还没来得及发问,她就示意我走进一个有遮檐的门廊,上了狭窄的楼梯,光秃秃的木梯板在我们脚下嘎吱作响。我跟在她后面,每走几步就回头望望。这个门房十分狭窄,又曲里拐弯,墙上嵌着的那些门,角度十分奇特,看上去好似犬牙交错。风夹杂着雨水的气息,从窗户呼啸而入,整个门房都像是在摇晃。这里的任何东西似乎都故意让人心神不宁。
    “为什么把管家安排到这么偏僻的角落?”我问伊芙琳,她正琢磨着要开哪边的门,“大宅里肯定有比这里更舒服的地方。”
    “大宅里所有房间都有安排了,迪基医生吩咐要让他待在平和宁静、炉火旺盛的地方。信不信由你,这里最适合他。快来,让我们试试这扇门。”她话毕,轻轻敲了敲左边的门,无人应答,她便推开了门。
    一个高个子双手被缚,吊在天花板上的钩子上。他的衬衫上都是炭笔的污渍,脚勉强能够着地板。他已经神志不清了,满头黑色的鬈发垂在胸前,脸上都是血。
    “不对,肯定是另一边。”伊芙琳说,声音平静而冷漠。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惊恐地退后一步,“这是谁,伊芙琳?”
    “这就是格里高利·戈尔德,袭击我们管家的家伙。”伊芙琳打量着他,仿佛是在看一只被钉在软木板上的蝴蝶,“打仗时,管家救了我父亲(2)。看来这次袭击可真让我父亲生气了。”
    “生气了?”我说,“伊芙琳,戈尔德像头猪一样被吊在那里!”
    “我父亲不是个细腻的人,也不怎么聪明,”她耸耸肩,“我怀疑细腻和聪明总是相伴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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