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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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雨更大了,靠近窗边的雨线被风齐刷刷打斜,又被光镀亮。
    事情已经这样了,再怎么对蒋百川发脾气也是徒劳,聂九罗说了句:“我想一想,晚点再联系你吧。”
    挂了电话,她在窗边站了半晌,心里窝着团乱麻,一时半会也理不出个头绪。
    实在没事做,索性把空了的碗盘给卢姐送下去。
    三合院的东边是厨房,因着地方大,保留了旧式的灶间,而卢姐因为来自乡下,打小烧柴擦灶,所以对比边上全套家电的现代化厨房,她更喜欢大铁锅木头盖要往灶膛里添柴的灶房,还常跟聂九罗说:铁锅蒸出的米饭香,能出脆生生的热锅巴;灶膛里烧出的玉米,比烤箱里烤出来的好吃一百倍。
    聂九罗无所谓,反正她管吃不管做,也不管洗,卢姐爱用哪一间,悉听尊便。
    没事时,她会来灶房坐坐,因为这里的家什都老旧,搬个小马扎坐下,会有一种岁月静好、不知今岁何岁、山中无甲子的感觉。
    若是赶上卢姐正开灶做饭,那就更惬意了,火食的味道,自古以来就熨帖人心。
    ……
    卢姐正在灶房擦锅台,见她拎盘子端碗地进来,赶紧过来接了:“聂小姐,你还自己送下来,放那我去拿不就行了。”
    即便关系已经很熟了,卢姐还是坚持称她一声“聂小姐”,毕竟雇佣关系,这是礼貌。
    聂九罗空了手,在灶台边的小马扎上坐下。
    卢姐察言观色:“工作不顺心啊?”
    在她眼里,聂九罗简直人生赢家:年轻漂亮,有才有业,真有不顺心,也只会是工作上遭受点波折、创作上卡卡壳而已。
    聂九罗说:“不是。”
    她手指插进头发里,没章法地理了几下:“我在老家,有一些亲戚,远亲,做的不是什么正经事,我跟他们也基本没来往。”
    卢姐用心听着,雇主能向她说事儿,让她觉得自己挺受尊重的——多少雇家政的看不起人、把人当佣人使呢。
    “但是呢,也不好断。上一辈的原因,欠过他们不少钱。”
    卢姐忍不住说了句:“那得多少钱啊?你现在……都还不清?”
    聂九罗没回答:“有债嘛,就免不了还有联系。本来我想着,债清了之后,各走各的,没想到他们现在出了娄子……”
    卢姐有点紧张——
    “然后他们都跑了,我被拱出去了,”聂九罗笑,“你懂我的意思吗?他们的对家,现在都得找上我了,我成唯一的靶子了。”
    卢姐听懂了:“那……麻烦大吗?不行就报警,把事情说清楚,总不能给人背锅吧?”
    聂九罗看灶台上那口大铁锅,真大,再大点,就能“铁锅炖自己”了。
    她说:“不是报警的事……锅呢,背不背,反正都卡身上了。”
    ***
    蒋百川挂了电话。
    刚才打电话时,他脸上是挂着笑的,语气是和缓和息事宁人的,甚至脊背都稍稍前勾,带着隔空讨好的意味。
    但是电话一挂,他的表情、体态和姿态就全变了,像是人还是那个人,偏又长出了另一副胎骨。
    他漫不经心地把手机扔到一边,凑近浴室镜,仔细地、一缕一缕,拨着鬓边的头发。
    刚吃饭的时候,大头说看到他鬓角有白头发,有吗?真的假的?
    找到了!
    还真有,只有一根,但无比扎眼,很服帖地间杂在他那染得黑亮的头发之间。
    蒋百川愣了一下,伸手想把它拔掉,手到中途,忽地心有所感,回头一看,雀茶正倚靠在浴室的门边。
    浴室里有灯,但外间的灯光打得更亮,她穿大红丝光的睡袍,背后一片雪亮,亮得她面目有点模糊,乍看上去,像一朵红到炫目的大花。
    蒋百川皱眉:“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为了找个僻静的地方打电话,他特意上的三楼——这别墅是他私产,加地下室一共四层,这一层的卧室和洗手间是客用的,除了家政保洁,平时没人来。
    也不知道她在那站多久了、听到了什么,蒋百川重又看向镜子,小心地拈起那根白头发:“还有,老穿红,你不觉得瘆得慌啊?红衣的女鬼都比别的鬼凶呢。”
    边说边手上用劲——
    拔下来了,鬓角边又是黑黝黝的一片了,心里也舒服了。
    雀茶说:“那个聂二,是男的女的啊,真姓聂啊?假姓吧?”
    蒋百川的脸阴下来:“不该你打听的,别瞎问。”
    雀茶跟没听见一样:“她要知道你阴她,你也麻烦吧?”
    蒋百川不悦:“你胡说什么!”
    雀茶哼了一声,并不怕他:“我那晚在酒店,都听到了,你说什么将计就计、顺水推舟……没你们故意放水,炎拓的同伙哪就能那么容易找到板牙……”
    蒋百川吼了句:“还说!”
    雀茶吓了一跳,再开口时,十分委屈,眼睛里都蒙上了一层泪雾:“怪我咯?你们偷摸做事,为什么不跟华嫂子说?她还跟我一张桌上打过麻将呢,说没就没了……”
    蒋百川自知理亏,换了副相对温和的口吻:“这不还没死吗……有些事,本来就不好对太多人说,也是该她命里有这一劫,早去晚去都没事,谁知道正好赶上她送饭的点了呢。”
    他边说边走上前,伸手就去搂雀茶的腰,雀茶又挣又躲地没避过去,到底被他抱住了,可是又不甘心撑了这许多天的冷战草草收场,于是板了脸、不拿眼看他。
    蒋百川哄她:“这么多天了,还气呢?你是属打气筒的吧,出个气没完没了的。”
    雀茶没绷住,扑哧笑出来:“你才属打气筒呢。”
    这是终于讲和了,蒋百川话里有话:“雀茶,有些话,可不能乱讲啊。”
    雀茶白了他一眼:“你放心吧,我不蠢,也就在你跟前说说,别人面前,我提都不会提的。炎拓跑了,那个聂二,很气吧?”
    ***
    对这个聂二,雀茶雾里看花,知道那么一点点。
    听蒋百川说,聂二和他,类似于同族,双方的祖上,都是做同一种买卖的,非常古老,老到可以追溯到人类的起源,不甚光彩,但也不是大奸大恶,反正不在三百六十行之例,较真起来,属于外八门吧,“狩猎”这一路的。
    建国后,很多老行当老买卖都消失了,蒋百川所在的这一行,也毫无例外的人丁渐少,更糟的是,剩下的人中,绝大部分还不愿再做这行。
    聂二就是其中之一。
    这也可以理解,铁匠的儿子一定要打铁、农户的女儿一定要种地吗?花花世界,林子无限大,人家愿意随心飞,你也不能硬拗了人的翅膀不是?
    但关键是,聂二有胎里带出来的本事,平时未必能用到,特定的情况下,少了她又不行——就好比有些警察办案,三五年都不一定开一回枪,可万一呢,真遇到持枪的悍匪,那还不得枪上、枪对枪吗?
    好在,因着早年一些错综复杂的原因,聂二和蒋百川之间,有数额不小的债务,双方商定,钱债,劳力来还,也就是说,蒋百川这头有需要时,聂二得尽量帮忙,她上不了岸,一条腿还拖在这趟浑水里。
    聂二要求不见光,她不想被牵进任何麻烦事,就想当普通人、过安生日子。
    蒋百川当然满口答应。
    所以,聂二的真实身份,只有蒋百川等两三个人知道;和她联络,用的是另外的、不绑定真实身份的手机以及账号;双方之间,不留任何书面可查的来往记录,再急的事,也不直接电联,要征询对方同意——对雀茶来说,就是有这么一个人,远远地存在着,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反正必要时,这人会来帮忙就是了。
    颇像唐僧取经路上求助的各路神佛:平时不掺和你们赶路,真遇到状况去请时,也请得来。
    这一趟,蒋百川带人走青壤,就请了聂二外围留守十五天:太平无事的话,她后方观望;一旦有异变,第一时间就位。
    用蒋百川的话说,聂二真是来对了:因缘际会、机缘巧合,她以一己之力把炎拓一行人都给端了。
    但现在,炎拓跑了。
    那个聂二,很气吧?
    第19章 3
    蒋百川哈哈一笑:“气,可不管气不气,事情不都已经这样了么。”
    雀茶瞪他:“你这人,心可真黑。炎拓那伙人做事那么狠,万一报复上她,那可怎么办?你不是说她有用吗,有用还把人给推出去阴了?”
    蒋百川顺手关了浴室灯,揽住雀茶的腰往楼下走:“你这就是不懂了,我手上是留了三个人,可什么都问不出,抓来了又有什么用?想钓大鱼,得把水给搅浑了,把人放出去,就是为了让这池子深水动起来。”
    “再说了,怎么能叫心黑呢?这么一来,是把她给推出去了,可是我及时通知她,也承诺全力提供帮助了不是?只要她愿意,在我这随便躲多久,我菩萨一样供着她。”
    聂二是把好刀,可这刀只愿待鞘里,你想用她,还得征求她意见,用得太不顺手了。
    现下事态不明朗,对方什么来头他摸不准,能者多劳,推聂二出去试水最合适不过了,真是金子,不怕火来炼,不是的话,捧着供着也没意思,兴许她逼上梁山没了退路,索性就下了水入伙、和他成一路人了呢?
    正寻思着,手机震响,聂九罗那边的消息过来了。
    蒋百川看了雀茶一眼。
    雀茶很知趣,扭过身子,后脑勺对着他,以示自己不会探看。
    蒋百川点开消息。
    ——如果炎拓找到我了,我尽量自己解决。
    蒋百川没回复,盯着消息焚毁,鼻子里哼了一声,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厉害,这是不要他关照呢。
    ***
    炎拓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像个花卷:被人抻抬弯折,捏出细细的褶,还小心地一片片粘上葱花,以便看起来更加美观。
    下一步,就该上笼屉了,他想。
    然而最终没见到笼屉,反而是耳边细碎的刀剪镊声渐渐清晰。
    炎拓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从天花板上垂吊下的、不规则冰块玻璃面的熔岩灯。
    这是自己的房间。
    时候应该是晚上,因为吊灯亮着,灯光是岩浆黄色的,这种灯,一旦亮起来就没感觉了,炎拓还是喜欢它没打开时的样子:像块悬空的但充满科技感的石头,水银亮里泛着冷硬的灰。
    吕现正拿酒精棉片擦手,听到动静,向着炎拓一笑:“醒啦?”
    这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中等个子,因着生活安逸,年纪轻轻,腰身已经有向游泳圈发展的趋势,他最大的特色是长了一张特讨丈母娘喜欢的脸——谈过三任女朋友,分手的时候,女方都是好合好散,但女方的妈妈无一例外伤感得不行,仿佛错失的是多么绝世的好女婿。
    炎拓含糊地应了一声,脑子里空空落落,一时间想不起前情。
    吕现说:“睡好几天了。炎拓,你这趟可受大罪了。”
    是吗?炎拓开始想起一些事儿了:野麻地,帆布袋,雀茶手里那只正对着他的、不锈钢箭的箭尖,大头往他身上乱蹬时脚上穿的球鞋的脏底,还有……聂九罗。
    对,聂九罗。
    想起这个女人,他就完全清醒了,目光也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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