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第9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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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正啊呀 一声,心下发急:可别弄出人命来。他心急之下,丢了拐杖三步并两步跑到近处,可不是江二娘子,虽汗出如浆,全身又腥又臭,披着头散着发,面发白唇发紫,好歹还活着。
    村里几个青壮胆细的退了好几步,胆大还愣怔在原地,看里正一马当先,心下佩服:怪道能当里正,好生胆大。
    里正伸伸手,想要抠掉江二娘子嘴里塞得麻草,临了又缩回,一来嫌脏,二来避嫌,道:“快快快,江二娘子怕是被鬼搬来,快告诉江二将人抬了去。”
    几个青壮心里发毛,又好奇,他们不认字,指着长木牌上的几个字,问道:“里正,这上头写得什么?”
    里正道:“阴司有知,此妇有罪。怕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惹来鬼差了。”
    一众人纷纷色变,又退出几步,连着匆匆赶来的江二都吓得抖如筛糠,抖抖擞擞将麻草从江二娘子嘴里取出,又费了老鼻子的劲解了她身上的麻绳。江二娘子却还跪在那,动弹不得,她惊吓受冻一夜,又添惊惧,半疯不疯地念着:“有罪有罪……再不敢再不敢……”念几声,又晕了过去。
    江二一家快吓得哭出声来,趴在地上胡乱嗑头,嘴里天上神地下鬼地讨饶。
    里正轻咳一声:“先赚去家里,请了郎中看看。”想想又添一句,“再找个僧人驱邪。”
    江二抹着泪,又求几个青壮拿架子将江二娘子担回家中。江二娘子受惊受冻,昏昏沉沉睡在床上,清醒时口内说了一车糊话,江二小气,寻了个假和尚,换了几包香灰,江二娘子只当救命良药,吃水必就香灰。
    里正眼看江二家又是请医又是请僧鸡飞狗跳,转身去了江家。
    江石负手立在门边相迎,道:“里正,家中杀了一腔鲜羊,一同来吃酒吃肉。”
    里正一笑,道:“也好,可要拿好酒来。”
    江石笑道:“岂敢不从。”
    第159章 番外(三)
    腊月十七,施家亲朋齐聚。
    阿豆一身新衣裳,头戴玉珠花,项带金璎珞,带着谢娘子和阿枝,吐气扬眉的,好不得意。
    眼见家中热闹非凡,近的远的,熟的不熟的,全来家中吃酒。阿豆撇一撇嘴,与阿枝道:“家中亲戚,从未见这般得齐整。”
    阿枝听她说得讥讽,捂着嘴笑。连着谢娘子也有几分好笑,嘴上还是教道:“大喜之下,不好说这些轻慢之语。”
    阿豆哦了一声,应是应下了,却还是拿眼将诸亲挑剔了个遍。她那大舅父大舅母一看就是装模作样,明明跟自家吵过嘴,现在又来充大人,迎客待客的,好似他是一家之主,哼,还不是见自家有了银钱,这才亲近起来,以前可不是这副脸面。
    还有大姨丈,几百年不曾上过门,穿得只比乞儿齐整一些,偏又抬着下巴,百丈外都能闻得酸腐味,看看,看看,一人立在那摇头晃脸赏着花,偶尔目露鄙夷,生怕沾上泥腥铜臭。阿豆真是一百个看不上。
    还有她那大表姊,倚着她的大姨母,战战兢兢畏畏缩缩,只差没有惊跳起来夺门而出,活似受了欺压打骂一般。
    阿豆越看越是嫌弃,暗想:都是打秋风的。
    谢娘子无奈摇头,阿豆聪敏,又有几分狡黠,性子也不弱,只没大气候,斤斤计较欠缺了肚量,这点远远不及两个姊姊,好在不是光记仇不记恩之人,哪个待她好,哪个待她不好,分得清清楚楚。
    阿豆却总是不解,自己吃了亏,总不能不计较呢?她嬢嬢以前借人银钱,都是一个铜钿都是要算得分明的。
    谢娘子无奈,心性相关,非朝夕可改。
    阿豆才懒怠深思这些,她刻薄归刻薄,嫌弃归嫌弃,家中难得来这么多的亲戚,她有热闹可凑,又可以炫耀新衣新首饰,很是欢喜。再有沈家鳐鳐在,正好带她去玩新架的秋节。
    偏厅中堆着各色箱笼嫁妆,大件的床、柜、榻早几日就已送去了卫、江二家。陈氏暗暗松一口气,两个女儿婚事放在一处,大女儿早前打的家具就显粗笨,若是与二女儿的搁在一处更显简陋,落在人客眼里定要惹风言风语,好在都拉去她们夫家安置,少了好些的眼风。
    亲朋看着这些抬箱笼,三家村百年都不曾有这般体面的婚事,阿萁的那床百子被也引得好些妇人夸赞,这一针一线得耗去多少心血,一个一个童子眉目鲜明憨态可掬,衬在一边的百宝更是纤毫分明。
    施老娘笑夸道:“这是我家大丫头的手艺,她们姊妹情谊深厚,花了大半年才绣了这一床百子被呢。”
    众人听得又是羡又是夸,也有眼红的,酸溜溜问道:“啊呀,这可是叶娘给妹妹的添妆,倒不知萁娘给叶娘添了什么?”
    施老娘翻着白眼,道:“萁娘手笨,只好添了一套金银头面给她阿姊。”
    问话的咂巴咂巴舌,再不敢多说一句废话。
    阿萁与阿叶正凑一块呢,沈娘子带了两个梳头妇过来,正商议着明日要插哪几样钗簪。
    梳头妇笑道:“外头不知如何,宜州那边成婚都梳高髻,金钗银钗插得满头,不知多少富丽,脸上敷红妆,喜庆得很。”
    阿萁见过上红妆的琵琶女,遂笑起来:“我看面如满圆,肤白如脂的女郎才好敷红妆,我这半圆不缺的,说不得就成猴屁股。”
    一屋子人顿笑起来。
    沈娘子笑道:“还是新嫁娘,倒埋汰起来自己。”
    阿萁窝在沈娘子怀里,道:“我日间照镜子,肤不白,脸不润,穿了男装便是俊俏郎君呢,看我剑眉出鞘,哪里能充温婉?”
    一时几人又笑作一团,那梳妆妇擦擦眼泪,道:“没见过这般爱说笑的小娘子。”
    阿萁笑道:“别个哪及我脸皮厚。”
    阿叶笑得两颊绯红,轻驳道:“二妹生得好看。”
    沈娘子也道:“出年后眉眼越见长开了,初见倒是一团孩子气,不过,实打实是个美人胚子,真是便宜了江家大郎。”
    一个梳妆妇见过江石,忙道:“唉哟,江家小郎君生得也是俊俏无双的,与小娘了碧人一对。”
    沈娘子一指阿叶,笑道:“你没见过大娘子的夫郎,也是个俏后生,她们姊妹生得秀美,寻得夫郎也俊美,天生有缘才匹配成一对。”
    梳妆妇本就是吃这一口饭,当下夸赞的好话说了一箩又一筐的,直把阿叶说得垂头轻笑不已。
    阿叶的嫁衣是自己绣的,不比阿萁的那件繁复,阿萁摸了一把,些许遗憾道:“可惜不能穿一色的嫁衣,不然,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沈娘子轻笑:“你的嫁衣绣坊里女工所制,你阿姊的却是自己亲手所绣,你说哪件更值?”
    阿叶抿唇笑道:“我只心疼我费了这些时日,不穿的话,岂不是白费了工,想想心中便不得劲。”
    梳妆妇道:“不妨哩,大娘子的那金头面富贵,嫁衣素淡些全不打紧的。”
    阿萁正怵了满头钗,忙接口道:“那我嫁衣繁复,头上便简练些。”
    梳妆妇笑道:“也使得。”
    二人又叮嘱两姊妹道:“大娘子和二娘子晚间早点睡,明日要起早,要开颜要梳头又敷脸,好些事呢。”
    阿萁与阿叶一刹时都有点恍惚,今晚便是她们在家中最后一晚了,再回来,就是上门客。姊妹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丝丝惆怅。
    打发梳妆妇去小偏厅吃茶点,屋中没了外人,沈娘子怜惜地摸摸二人发丝的,道:“明日后你们便多出为妻之责,萁娘还好,叶娘上无婆母帮衬,嫁后便要掌一家事,当家作主有当家作主的好处,亦有许许多多的操心处,好孩子,难为你了。”她笑一下,话一转却道,“底下是我的私心话,有些悖道,你们都只听上一听便算。都说生为女子要谦卑恭顺,适姑婆,敬夫婿,怜子息,亲友邻。这一条一条,边边框框的,只没了自己。你们切忌不要太委屈了自己。他恶,你便远:他不良,何以贤?他不孝,何必顺?他不善,不如避之。”
    何娘听了大恸,轻推了一下因为怔忡有些发傻的阿叶:“大娘子快谢沈娘子的肺腑之言,不拿你当子侄看待,再不会说这样的话。”沈娘子的话明明白白点的是叶娘,萁娘的心性再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阿叶眼眶微微一红,张张嘴,又说不出别的话,只冲着沈娘子深深一福。她何曾听过这样的话,陈氏自己就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更以为有德,在家从父,嫁后从夫,夫死从子,俯首贴耳便过了一辈子。
    陈氏尚有运道,上面婆母虽嫌苛刻小气,挨训是常事,挨打却从来未有,夫朗更是待她珍重,连生四女未得一子,别家刻薄的都能干出休妻之事,原先村人还心怜陈氏上头有个厉害的婆母,今时却赞陈氏前世烧了高香。
    便是陈氏自己,娘家的爹娘兄姊都暗暗庆幸不已,好悬嫁在施家,搁别家,少说也有一缸的苦水。
    出嫁前陈氏自也有话嘱托,无非孝敬公婆,体贴丈夫,勤快柔顺。又千叮咛万嘱咐:在家千般好,在外万万难,纵有委屈,小声下气受了便是,千万不要起口角,与自家夫郎离了心,忍了一时,赢了一世。
    阿叶心潮起伏,私下里,她颇服阿萁,然她性子弱万万学不来阿萁的一成半分,再皆阿萁岁小,又失几分份量。沈娘子却不同,为长,家中和睦,夫妻之间互重互爱,儿女机灵讨喜不失有礼孝顺。话自她口出,自比阿萁更令人信服。
    阿萁见几人皆有些伤感,挽了沈娘子的手臂,笑道:“婶婶也送我几句良言。”
    沈娘子笑起来:“你别欺了江小郎便好,哪里还用我嘱托。”
    阿萁大不服气:“婶婶全不知江石的可恶,我可比不过他。”
    沈娘子更是笑不可抑:“这真是孩子气的话,夫妇之间比来比去,那有何趣?”
    阿萁和阿叶顿笑起来,陈氏那边待客送茶,惦着这边,一得闲便赶快过,谢过沈娘子道:“她婶娘,我是个没用之人,只听得别人指得东西才行动,自己是浑没主意。只亏了婶娘帮我提点提点她们姊妹。”
    沈娘子安慰,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嫂嫂客气了。”
    连嫁二女,离愁多过喜庆,陈氏心中万般不舍,实在难以堆起笑脸,难得与沈娘子唠叨起来。沈娘子怜她嫁女,有心宽缓,二人携手道些家长里短。
    晚间厨下烧了汤水,阿萁洗发净身,穿了寝衣溜去了阿叶屋中。阿叶正倚着熏笼,何娘用干布帮她一点点擦干长发,见阿萁过来,慌张掀开熏笼上盖着的被子,道:“二娘子快进来暖暖身,明日出门,可半点也不敢受冻。”
    阿萁搓搓手窝进暖被中,小钿儿学着何娘拿干布帮她擦头发。
    何娘忍不住念叨:“小钿儿,你也不看好你家小娘子,怎好这般糊来的?连件厚衣也不披的?”
    小钿儿自知理亏,缩着脖子乖乖受训。
    阿萁笑道:“一个院子,几步远,不会受冻的。”
    何娘不赞同的,道:“二娘子不敢仗着岁小有恃无恐的。”
    阿萁探身从旁边的抽屉里摸出一把干果,道:“一时没多想,想着再来跟阿姊说说话。”
    阿叶喜道:“我也想跟二妹再说说话。”
    何娘笑道:“你们姊妹这般亲密,倒惹人羡慕,说说体己话也好呢。”
    阿萁东拉西扯,似有千言万语,细说又是好似平常,等得发干,手脚都被烘得发烫,才附在耳边与阿叶道:“阿姊,我觉得婶婶的话才有理,你要记在心里。”
    阿叶长睫微颤,重重点了点头。
    阿萁看她记下,这才从阿叶这里披了件厚衣出去,走了几步,道:“小钿儿,晚间去嬢嬢那睡。”
    小钿儿喜道:“那我跟五儿睡去。”
    阿萁笑:“好,你去跟五儿睡。”
    施老娘忙了一日,终是年老扛不住,未了的杂事都丢开了陈氏与施进,自己回屋让五儿帮自己捶了捶腿,揉了揉腰,叹道:“终是老了,不中用了。”
    五儿忙大声骗驳道:“有用,有用。”
    施老娘笑起来:“憨丫头。”她身上松快些,又起身去隔间小佛室里,从柜上抽出几支清香,拈好点燃,看着清烟袅袅,颤颤微微地跪倒在蒲团上,合上双目虔诚地祈愿求佛。
    她这般苍老,佝偻佛前,于己身她已别无所求,她未宣于口的一言一语,忧挂的无非子孙。她颤颤跪下,颤颤爬起来,再颤颤地把香插在香炉上,颤颤地供着的糕点换了一遍,这才长舒一口气,招来五儿,将几块云片糕塞到她手里:“佛前供过的,有灵气,你拿去吃,佛祖也保你平安。”
    五儿几下就将云片糕吃进嘴里,傻笑了几声,道:“老嬢嬢,香甜得很。”
    施老娘笑:“香甜就好,香甜就好。”
    阿萁站在门口,不知怎的两眼微湿,施老娘两眼昏花,看了好几眼才确信是自己的孙女儿,开口骂道:“不声不响,被你吓一大跳,不早点睡来这做什么?”
    阿萁道:“我跟嬢嬢睡。”
    施老娘摆摆手:“不好,回你自个屋去。和老人家睡一处有什么好,满身的死气,沾后也不嫌晦气。”
    阿萁先行跑到床上坐在被窝里:“正好我有满身的生气,各匀一点。”
    施老娘又想打人了,想想临出门子了,不好动手:“罢,这大冷寒天的,来来去去仔细冻着,睡罢睡罢。”
    阿萁笑眯眯道:“阿娘陪着阿姊睡,嬢嬢陪着我睡,这样我便不受冷落。”
    施老娘笑道:“哪个敢冷落你。”又虎着脸,“明日早五更就要起,你休再多话,闭眼早睡。”
    阿萁倚在施老娘肩上,屋内点着火盘,炭火明明暗暗烘得整间屋子又暖又安逸,五儿过来放下床帐,那点光亮被隔在外面,只留隐约的微光,里面顿成一方静谧温暖的天地,催得人昏昏欲睡。
    施老娘将阿萁搁在被外的手放进被中,轻拍了她几下:“萁娘,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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