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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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瞎子面沉似水:“阳间有私,阴世无弊,生死簿上白纸黑字勾定了,如何瞒得过去?你让我没个招儿对,可别怪我拿你填馅儿!”
    这番话可把窝囊废吓坏了,况且自打他认识张瞎子以来,从没见过他如此正颜厉色。他一贯胆小怕事,听风就是雨,给个棒槌就当针,当即两条腿一软跪倒在地:“哎哟我的祖宗啊!您老人家可真会冤人,怎么拿我填馅儿呢?我受得了吗?咱还是找那个该死的鬼吧!”
    张瞎子告诉费通,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虽已多年不走贼道,但是江湖上的耳目仍在,对于这个飞天蜈蚣什么根什么蔓,拜的何方高人、得的哪路传授,多少听说过一些。据说,飞天蜈蚣肖长安的这一身本领乃“仙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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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那阵儿还是大清国的天下,白云山脚下有个村子,住了得有百余户人家,几百口子人,皆为耕种锄刨的农夫。别看一样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谁也不比谁出的力气小,但是俗话说得好,“十根手指分长短,荷花出水有高低”,日久天长,同村的百姓就分出了穷富,富有臭败之肉,穷无隔宿之粮。其中最有钱的一家趁着三十顷好地,牛、羊各五十头。那位说不对,说书的一说土财主,必定是“良田千顷、骡马成群、金银成躺、米面成仓”。跟您这么说,这样的不是没有,却是凤毛麟角。您想,按照大清朝的算法,一顷地五十亩,千顷良田,那是多大一片,北京城、天津卫也不见得有几户财主趁这么多地,何况是山沟里的一个村子,能有三十顷地,这就不简单,况且还是好地,靠着水近、地里土肥,种什么长什么,旱涝保收。牛、羊各五十头也不少了,以往那个年头,尤其是在乡下,赶上个饥荒战乱,牲口比人还值钱,所以说这户人家在当地来讲,绝对够得上拔尖儿了。说完了富的,咱们再说穷的。辛辛苦苦一年下来,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面朝黄土背朝天,勉勉强强糊口度日,这是大多数。另有一户最穷的,也就是肖长安家。这家人可太惨了,仅有陋屋一间,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连个桌椅板凳也置办不起。自己不趁地,给地主家当长工,有上顿没下顿,挨饿是家常便饭。屋漏偏逢连夜雨,没钱主儿单遇贼屠户。肖长安家本就不像过的,又赶上双亲早亡,打小无依无靠,半大小子力气不大,饭量可是不小,干农活儿也没人愿意用他,只得去给最富的那户地主放羊,五十头羊全归他一个人放,干这个活儿没钱挣,一天给一个干窝头,想要块咸菜?没有,过年的时候再说。到年根儿底下一拢账,如果收成不及去年,东家的脸色不好看,这块咸菜就不给了。这是说吃,咱再看穿。身上还是他爹当年穿过的破夹袄,布都糟了,一扯就破,原先是件棉袄,大窟窿小眼子的太多,补都不补过来,棉花已经飞没了,凑合着当夹袄穿,真可谓是衣不蔽体。脚底下只能穿草鞋,草倒有的是,一边放羊一边就编成了草鞋,架不住寒冬腊月也穿这个,脚上全是冻疮,晚上回家一脱鞋,连皮带肉扒下来一层,整天忍饥挨饿,受尽了人间疾苦。
    肖长安每天早上一睁眼头一件事,先去财主家后院灶房,领一个干窝头揣在怀里,把五十只羊从圈里轰出来,赶到山下吃草。这个活儿看似轻松,不用卖什么力气,实则不然,五十只羊白花花一片,他得不错眼珠儿地盯着,过一会儿就得数一遍,丢了一个,跑了一只,东家可饶不了他。瞧见哪只羊往远处一溜达,就得跑过去追。这只刚追上,那只又跑远了,一天下来少说也跑个百八十里地,日久天长,两条腿倒是练出来了,那能不累吗?累还放在一边,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岁数,这一天一个窝头,实在是不够,上午吃完了中午饿,忍到中午再吃,夜里躺下饿得眼前金灯银星乱晃。如若掰成三块分开吃,一小块干窝头少得可怜,吃下去不仅难以充饥,反倒把胃里的酸水勾了上来,那还不如不吃。一来二去,肖长安也找出门道了,至少得挨到后半晌,再把这半个干窝头掰开细嚼慢咽,渣子也舍不得掉,捏起来放在嘴里,使劲儿咂吧滋味。别人吃山珍海味也不至于如此,肖长安不行,他饿啊,咽下去恨不得从胃里倒腾回来再嚼一遍。吃完能顶上两个时辰,天黑之前赶紧回去睡觉,睡着就不饿了。肖长安苦没少吃,累没少受,在东家面前还落不了好。天天回去轻则挨骂,重则挨打,说他偷懒,放羊不往远了走,眼瞅要入冬,这周围的草根子早啃秃了,羊吃不够草怎么长膘?一只羊身上掉二斤肉,这五十只就得掉一百斤肉,赔得起吗?肖长安无奈,只得赶上羊往山里走。
    时值深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凉。这一天早上天刚放亮,肖长安在地主家领了窝头赶上羊群进山,行至一处山坳,看见有个坟包子,周围杂草挺长,虽也是黄绿参半,却比山下的茂盛。肖长安放羊鞭子一甩,口中吆喝着让羊群散开吃草,自己去坟头上歇脚。对放羊的来说,坟头可是个好地方,坐在上边不仅舒服,屁股也是干的,且居高临下看得清楚,不至于走丢了羊。至于晦气不晦气,那是吃饱了没事儿干的人该想的,可与他这个穷小子不相干。肖长安在坟头上一坐,肚子里直打鼓,兜儿里的干粮舍不得吃。这可是一天的嚼裹儿,怎么着也得过了晌午再说,过一会儿拿出来看看,再过一会儿又拿出来看看,这叫望梅止渴、画饼充饥。此处是深山旷野,绝无人迹,偶尔吹来一阵风,打在身上也是冷飕飕的。肖长安裹紧了破夹袄,口衔草棍眼望羊群发呆之际,忽听得屁股底下的老坟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吓得他肝儿都凉了,还以为坟里的死鬼要出来。到底是个半大小子,好奇心重,当时没跑,转身来到坟后边想探个究竟,就见坟后塌了一个窟窿,里边乌漆麻黑,洞口让荒草掩住了。
    肖长安是真愣,蹲下身拨开荒草,探着头往坟窟窿里看,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正寻思钻进坟窟窿一探究竟,却从坟中伸出一只干瘪发黄的枯手,一把将他拽住了。肖长安大惊失色,就觉得这只手上的指甲又尖又长,冰凉冰凉的,以为是死鬼拽他,那还得了?日子过得再苦也是好死不如赖活,急忙手脚并用竭力挣脱。那只枯手如同五把钢钩,抓住了肖长安的手腕子不放。肖长安虽然饿了半天,手无缚鸡之力,紧要关头也拼上命了,这要是被拽进坟里,连个窝头儿都吃不上了,双脚蹬地,使出吃奶的劲儿拼了命往后打坠儿。两下一拉一拽可坏了,敢情坟里这个主儿还没有肖长安力气大,倒让肖长安从坟窟窿中拽了出来。肖长安心想:“这一下可完了,坟地里的孤魂野鬼让我勾出来了!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真活见鬼了!”惊慌之余偷眼观瞧,却是个年逾古稀、形容枯槁的小老头儿,长得又黑又瘦,面无血色,太阳光底下有影有形。肖长安一看眼前这位不是鬼,那他就不怕了,伸手将那老者搀坐起来,后背靠在坟包子上。一问才知道,这是个盗墓的土贼,干活儿的时候被官兵撞见,一路被追到此处,躲到了坟窟窿中。可能受了惊吓,再加上跑的时候出了一身汗,又让山风一吹,就觉全身瘫软,再也爬不出去了。在坟窟窿里躺了两天两夜,已是奄奄一息,直到肖长安来放羊,听见外边有动静了,他才挣扎着钻出坟洞。
    肖长安拿着随身带的破水瓢,跑到旁边山泉里舀了一瓢泉水,小心翼翼端回来递给老贼。老贼接过来“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又求告肖长安给他口吃的。肖长安掏出怀中的窝头瞅了又瞅,看了又看,舍不得撒手:“干粮我倒是有,却给不了你。因为我一天只有这一个干窝头,我们东家财迷,你瞧这窝头蒸的,比棋子儿大不了多少,给你吃了我就得挨饿,饿到明天放不了羊,东家连半个窝头也不给了,说不定我得死你前头。”
    老贼见到肖长安手中的窝头,两个眼珠子都绿了,哈喇子直往下淌,抻长了脖子凑过来,对他百般恳求,恨不得一口吞进肚子。肖长安连忙把窝头塞回怀里,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什么也不能给,站起身来鞭子一挥,就要赶羊回家。老贼忙在地上跪爬了几步,一把抱住肖长安的腿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小兄弟,我跟你换行不行?”说着话,从身后拽过一个小包袱,颤颤巍巍打开,双手捧出一个瓷枕。上头裂痕交错,说行话这叫“开片”,又叫冰裂纹,可见是个老物件,宋代的钧窑、汝窑、哥窑都有这种制法。肖长安当然不懂这些,只觉得秋后一天冷似一天,谁还用瓷枕?我这一个窝头不至于饿死,换个枕头顶什么用?老贼对他说:“你肉眼凡胎不识此物,这可是件无价之宝!”肖长安把嘴一撇:“无价之宝?那我问你一句,它顶得了饿吗?”老贼摇头道:“这倒不行!”肖长安说:“还是的,而今你也饿我也饿,要个枕头何用?”老贼说:“小兄弟有所不知,这是我从北宋皇陵中盗出来的阴阳枕,又名逍遥枕,是皇上用过的东西。枕中另有一重天地,白天你吃苦受累,夜间枕在上边,珍馐美味、琼浆玉液应有尽有,想什么来什么。不单有好吃的,奇花异草、祥鸟瑞兽精妙绝伦!”
    肖长安不信:“既然如此,你在枕头中吃饱喝足不就行了,还用挨饿吗?又何必拿来换我的一个窝头?”
    老贼叹了一口气:“枕中乾坤虽好,却是梦中虚幻,一早上起来该渴还是渴、该饿还是饿。也不能待得太久,若沉迷忘返,留在外边的肉身朽坏,那就再也别想出来。不过你得了这个枕头,只要守住了心性,昼做凡人,夜当神仙,岂不快活自在?你好好想想,一个窝头换这么一件宝物,这可是天大的便宜。”
    虽说这老贼的几句话让肖长安动了心思,但是前思后想,仍舍不得那个干窝头。他活了十来年,没见过比窝头更好的东西,任凭老贼苦苦哀求,也是置之不理,狠下心肠赶上羊往别处去了。
    一夜无书,转天肖长安再来放羊,见那个老贼已经死在了坟窟窿中。他倒挺有心眼儿,钻进坟窟窿取出枕头,填埋了坟洞,继续在山中放羊。夜里回到住处,将信将疑地躺在瓷枕上边,真和那老贼说的一般无二,枕头之中另有乾坤,想什么来什么,要什么有什么。久而久之,村子里有人再看见肖长安,发现他可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还时不时地眼泛凶光、嘴带邪笑,仿佛入了魔中了蛊。可说到底就是一个放羊的孩子,谁也没往心里去。
    单说这一日,肖长安照常领了窝头上山放羊,到了山坡之上,找个高燥之处往地上一躺,只觉一阵困倦,迷迷糊糊就睡着了,不想临下山的时候一数,丢了一只羊。肖长安心里害怕,此事于他来说可是塌天之祸,硬着头皮去地主家交差。那地主怎肯放过,非说他把羊卖了,紧跟着劈头盖脸一顿臭揍,真个是鞭挞无算、体无完肤。要说肖长安挨打并不冤枉,自打得了阴阳枕,整天恍恍惚惚、魂不守舍,丢羊也是迟早的事。肖长安可不这么想,他让东家打了个半死,伤口疼痛钻心,想起这些年受的气吃的苦,心中发起狠来,一不做二不休,半夜抓起一把割草的镰刀,摸进东家内宅,割下这一家老小七八口的人头,背上阴阳枕远走高飞。那么说他个半大小子,从没吃过一顿饱饭,长得骨瘦如柴,心黑手狠另当别论,哪儿来的这么大能耐,杀得了这么多人?江湖传言,肖长安在阴阳枕中得了仙传,身上没长疖子没长包,净长本事了,从此往来各地,到处行凶作案。如今,走阴差的张瞎子借窝囊废之手除了肖长安。这个恶贼虽然死了,地府中却没勾到阴魂!
    窝囊废万般无奈,只得硬着头皮问张瞎子:“您老倒是说说,这个飞天蜈蚣的三魂七魄躲哪儿去了呢?您给我指条明路,说什么我也得把他抓来销案!”
    张瞎子说:“此贼自知难逃一死,迫不得已使了一招金蝉脱壳,吐出三魂七魄,躲进了阴阳枕!”说到此时,张瞎子自己也为难了,这么大一个天津城,城里城外住的何止千家万户?谁知道飞贼在作案之前,把阴阳枕藏在了什么地方?咱们这位天津城缉拿队的大队长窝囊废,上任以来一个贼也没拿住,却要去枕头中勾魂!
    第十一章 三探无底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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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接上回,且说张瞎子借窝囊废之手结果了飞天蜈蚣肖长安,尸首交到巡警总局。阳间的案子销了,阴间的案子却还没结,只得把走阴差的批票交给费通,命他勾来飞天蜈蚣肖长安的三魂七魄,否则就拿他去“填馅儿”。那位问什么叫“填馅儿”?说白了就是拿窝囊废的小命凑数。其实张瞎子也是吓唬他,俗话说“阳间有私,阴世无弊”,生死簿上勾的是肖长安,要他窝囊废没用。可是费通胆小怕事,真往心里去了,由打城隍庙出得门来长打了一个唉声,恨不得找块白布往脸上一盖——死了得了。刚当上缉拿队的大队长,这官职可不小了,还没来得及抖一抖威风,捞一捞油水,却要去走阴差,这也太晦气了!
    费通一肚子苦闷,又没个对策,想不出如何下手。如果抓个活人,只要不出天津卫,尽可以调动缉拿队,手到擒来不在话下,走阴差抓鬼他可没干过。常言道“隔行如隔山”,这两件差事之间相差十万八千里,勾不到飞天蜈蚣的三魂七魄,如何交得了差?转念一想:不对,捉拿飞天蜈蚣之事,可不能自己一个人兜了,馊主意全是崔老道出的,要死也得拉上这个垫背的,这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就这么讲义气。窝囊废打定主意,顾不上回家,直奔南门口找崔老道。
    正当晌午,南门口熙来攘往,人头攒动。大小买卖应有尽有,大买卖看幌子,小买卖就得靠吆喝了,一街两巷叫卖之声不绝于耳,什么叫卖葱的、卖蒜的、卖米的、卖面的、卖煤的、卖炭的、卖茶叶的、卖鸡蛋的,搁在一块儿卖茶叶蛋的,五行八作怎么吆喝的都有,这叫“报君知”。其中最热闹的当属那些个说书唱戏拉洋片、打拳踢腿卖大力丸、攀杠子耍大幡撂大跤的,为了引人注目,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耍弹变练样样齐全,算卦相面的也不少。远了咱不提,在南门口一带,提起这一行里头的“角儿”,非崔道爷莫属,一张嘴两排牙,舌头耍得上下翻飞,人堆儿里就显他能耐,想找他可太容易了。怎知费通在南门口转了一个遍,却不见崔老道的踪迹。
    费通一想:“跑得了老道跑不了道观,不要紧,我上家堵你去!”他是说走就走,拔腿来至崔老道居住的南小道子胡同大杂院,院子里住了五六户人家,白天出来进去院门老是开着。费通迈步进了院子,见一个小徒弟坐在崔老道那屋的门口,穿着件破道袍,头上发髻没绾好,冲一边歪歪着,正在那晒暖儿呢。费通认得这小子,南门口一个小要饭的,有时跟崔老道摆摊儿,帮着圆圆粘子、收收钱什么的。这孩子有个小名叫“别扭”,人如其名,从来就没“顺溜”过,长得尖嘴猴腮,斗鸡眉、鼓眼泡、两道眉毛一低一高,小眼珠子滴溜儿乱转。“别扭”见费通登门,起身行了个礼:“哎哟喂,天津城缉拿队的大队长费二爷,我们南小道子胡同出了多大的案子,怎么把您惊动来了?”
    费通一听,真叫什么师父什么徒弟,这小子人不大,嘴皮子倒好使,说话可太损了,随口说了句“上一边玩儿去”,用手一扒拉“别扭”,这就要推门进屋。
    “别扭”赶忙欠身拦挡:“费二爷,不是小的我跟您逗牙签子,知道您是找我师父来的,你们老哥儿俩的交情,比得了桃园三结义,虽说没一个头磕在地上,可谁也离不开谁,就差穿一条裤子了,真可以说是“穿房过屋,妻子不避”,什么时候来也不用外道,推门就进。怎奈我师父前些天外出云游,至今未归,只留下小的在家看门。”
    费通奇道:“崔老道不在家,他上哪儿去了?”
    “别扭”说:“小的我可说不上来,我师父乃半仙之体,朝游三山、暮踏五岳,不是去太上老君的兜率宫讨几颗金丹吃,就是去太乙真人的金光洞下几盘围棋,也说不定正在镇元大仙的五庄观吃人参果呢。”
    费通听出这小子说话和崔老道如同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油腔滑调,信口雌黄,没半句实话,要是编个给人听的因由也就罢了,单单说了这么套糊弄鬼的话,鬼听了都不信。看来崔老道肯定躲在屋里哪儿都没去,闯进去倒让他们说我仗势欺人,当即抬高了嗓门儿说道:“那可不巧,我今天来其实也没什么事,本想请崔道爷上同聚轩吃烤羊肉,既然他没在,我只好改天再来拜访。”
    话刚说出来还没等落地,只听得屋中有人咳嗽一声高诵道号,紧接着“吱呀”一声门分左右,铁嘴霸王活子牙崔老道走了出来,脑瓜顶上高高绾起牛心发髻,却是鬓发蓬松,看得出这是刚打枕头上起来,身上还是那件油脂麻花的青布道袍,积年累月不带换的,将拂尘搭在臂弯,和颜悦色地冲着费通打了一躬。
    费通脸上却故作诧异:“崔道爷不是云游四海去了吗?怎么又打屋里出来了?”
    要说窝囊废和崔老道这二位,真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一个比一个鸡贼,一个比一个能算计,对上把子了。崔老道向来是嘴给身子惹祸,之前给费通出招儿,让他去西北角城隍庙找走阴差的张瞎子帮忙,结果困死了飞天蜈蚣肖长安,事后自思自量,觉得不该插手此事。道门中人不怕鬼怪,怕的是因果。肖长安的案子与自己本并无半点儿瓜葛,横出来插一杠子纯属狗拿耗子。如今肖长安丢了性命,说到底和他崔老道脱不了干系,怕遭报应走背字儿,因此躲在家中,连卦摊儿也不摆了,给费通来了一个避而不见。但是一听说同聚轩的烤羊肉,这可犯了他的忌讳了。在他面前千万别提吃的,一说有好吃的,他肚子里的馋虫就往外拱,哈喇子流出来收不进去,说什么也坐不住了。他若无其事地出得门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张嘴就是一套说辞:“费大队长,贫道元神出窍,在三山五岳云游了多时,刚回来正赶上你登门。”
    费通只当耳朵落家了,没心思听他胡吹,一拽崔老道的袍袖,说了句“走吧道爷”,两人肩并肩出了南小道子胡同,穿城而过来到城北的名号同聚轩。当时贵教的馆子起名多用“轩、顺、斋”,大多是从北京城开过来的分号,其中也分派系,京东以大汁大芡的炒菜闻名,京西以白汁小芡的烧菜、扒菜赢人。另有一涮一烤,涮就是涮羊肉,北京的东来顺、又一顺,全是以“涮”见长的馆子;烤单指“炙子烤肉”,用铁条穿成的炙子,下边用松木点火,肉香加上木香,让人一不留神儿能把舌头咽下去,就这么地道。
    天津城的这家同聚轩集南宛北季之长,兼有凉菜和热炒,开业以来轰动九河下梢。天津老百姓“口高”,一家饭铺十个人里能有六个说好,这就不容易,何况同聚轩的饭菜十个人里得有十一个说好的,怎么呢?里边还有个孕妇。崔老道以往打从门口路过,没少抻脖子闻味儿,可是进去吃上一次烤肉,能顶他半年的嚼裹儿,兜里没钱吃不起,寻思什么时候敞开了吃上一顿,才不枉一世为人!所以费通一提“同聚轩”三个字,就把崔老道馋了出来。
    二人携手揽腕进了烤肉馆,跑堂的伙计不分来者是谁,进来的就是财神爷。何况窝囊废今非昔比,官大派头长,一身崭新的警服,领口上一边镶着三颗闪闪发亮的小银疙瘩,那警衔可不低,站在屋子当中昂首挺胸、梗着脖子,眼珠子总往房梁上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没睡好觉脖子落枕了。伙计一看这位的谱儿真不小,更加不敢怠慢,要往雅间里请。窝囊废一摆手说了句“不必”。为什么呢?一来是他想在人多的地方摆谱儿,二来也是最要紧的,进了雅间就得多给小费,那可不划算。伙计会心一笑,特意找了一个清静人少的地方,毕恭毕敬引至桌前,打肩膀上把白手巾抽下来,使劲儿擦了擦桌椅板凳。白茬儿榆木的桌子,年深日久全包了浆了,让伙计这一擦,简直是光可鉴人,苍蝇落在上边,脚底下都得拌蒜。这才请二位爷落座,低声下气地让爷把菜单子赏下来。费通如今说话底气也足了,牛羊二肉、烧黄二酒全点了一遍,特地吩咐伙计,把酒烫热了。过去人讲究这个,老话说“喝凉酒使脏钱早晚是病”,会喝酒的无论什么季节也得喝热的,否则上了年纪手容易哆嗦。伙计得令下去准备,不一会儿把应用之物全上来了。这不像吃炒菜,还得等着熟了再出锅。盘子里码的是生肉,炙子下边笼上火,一人面前摆上一碗蘸料,“嗞嗞啦啦”这就烤开了。论起费通这股子馋劲儿,跟崔老道不相上下,两个人谁也顾不上说话,吃到酒足饭饱,沟满壕平。费通放下筷子,长叹一声,把始末缘由这么一说,最后找补了一句:“找不到阴阳枕,勾不出肖长安的三魂七魄,这件事完不了!”一番话听得崔老道脸上变色,心说:“这件事我可不能应,还得给他支出去。”费通早想好了如何对付这个牛鼻子老道,没等崔老道开口就拿话给堵上了,吓唬他说:“走阴差的张瞎子可说了,谁出的主意拿谁填馅儿。道爷你要想不出个法子,咱们这一顿可就是长休饭、诀别酒了。”
    崔老道揉着吃得滚圆的肚子,连打了三个饱嗝儿,心里面暗暗叫苦。还别说走阴差的张瞎子,单是这个费通他也惹不起。如今的窝囊废可不是蓄水池警察所一个小小的巡官,而是天津城缉拿队的大队长、官厅大老爷的掌上红人儿,说红是谦虚,实则都快紫了。专管缉凶拿贼,说逮谁就逮谁,甭管冤不冤,先在号房里扔上个把月,多好的身子骨也给折腾薄了,平头老百姓哪个敢招惹他?如今他是有求于人,假装客气,说的话软中带硬,你敢在此人面前说半个“不”字,往后还怎么在南门口混饭吃?崔老道混迹江湖多年,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万般无奈,不得已在袖中起了一卦,当下里吃惊不小,打死他也不敢去找阴阳枕,事到如今,还得让窝囊废去当这个倒霉鬼。当下对费通说了实话:“阴阳枕不在别处,就在城南的大荣当铺。”
    费通以为崔老道是喝多了说胡话,为什么呢?天津城南是有个大荣当铺,与北城的小点当铺齐名,一个在南大街,一个在北大街,在当年曾并称为“南大荣,北小点”,彼此隔城相望。老年间开当铺的没几个好人,良善之人吃不了这碗饭。开当铺这门生意和放高利贷的差不多,典当行有句行话叫“当半价”,你拿来的东西再怎么值钱,无论是传世的书法字画还是宫里流出的珍宝玉器,只要进了当铺的门,至少给你砍去原价的一半。等你想赎当的时候,利息又高得吓人。咱打个比方,你这件东西当了一百块银元,利息按月计算,等到一年半之后手头儿有余钱了来赎当,你大约得交给当铺一百五十块银元。所以说开当铺相当于坐着分金、躺着分银,没钱没势、衙门口儿没人的也干不了这一行。天津城的当铺格局相似,外面有栅栏门,进门后一面大屏风挡在眼前,说是屏风,其实跟一堵墙也差不多。后面的柜台得有一人来高,开着一个小窗口,看不清里面的人脸,这也是为让当当的人心里没底,不敢开口讨价还价。当铺的号房里要供奉财神、火神、号神。财神、火神不用多说了,所谓号神,其实就是“耗子神”,每个月逢初二、十六两天烧香上供,保佑它的后辈儿孙——大小耗子们别来库里啃东西。小点当铺就是老年间的韦陀庙,后来遭了一把天火,前堂后库烧为一片白地,片瓦未留。南城大荣当铺的掌柜,也是出了名地刁钻刻薄,一根麻线看得比井绳还粗,专做抵押高赎、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生意。伙计们狗仗人势,见了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说话都打脖子后边出来,绕着弯地气人。不遇见为难着窄的急事谁也不来当当,本来心里就起急,来了再怄上一肚子气,换了谁不别扭?可谁让自己等着用钱呢,还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老百姓背地里没有不骂的。也是坏事做得太多遭了天谴,前些年突然来了一伙土匪,夜间闯入门中,不问青红皂白,把大荣当铺的伙计、掌柜、写账先生一个不留全宰了,又将长生库中的金银细软洗劫一空,临走还放了一把火,连门脸带库房全烧平了。打那开始,天津城就没有这个当铺了,如今崔老道又提起来,费通能不觉得奇怪吗?
    崔老道却说:“实话告诉你,你看天津城四衢八街、车水马龙,却是只见其外、不见其内,夜里另有一座天津城,大荣当铺仍在原地。肖长安的阴阳枕就押在大荣当铺,换旁人是没办法,想去也去不了,可你费大队长乃人中的吕布、马中的赤兔,一来身穿官衣运旺气盛,二来手上有走阴差的批票,因此说非你不可。你回家之后在床头放上一盏灯笼,将两只鞋脱下来一反一正摆在地上,让费二奶奶看住了别动。几时见灯头火变白了,你就提灯出门,往当年大荣当铺的位置走,从阴阳枕中勾出飞天蜈蚣肖长安的三魂七魄,以费大队长的能力,定是手到擒来!”
    费通奇道:“崔道爷,我也经常提灯巡夜,又不是没往南城溜达过,怎么就没见过大荣当铺呢?我听您说的可够玄的,什么叫夜里还有另一个天津城?”
    任凭费通怎么问,崔老道也不肯多说,手捻须髯道:“天机不可明言,我真告诉你,你就不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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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老道简简单单几句话,这里边可有学问。那意思是道儿我给你指出来了,不敢去是你的事儿,别说我不帮忙,再把高帽子成摞地给他往头上扣,把能堵的道全堵上,攒好泥子严丝合缝。正所谓“人有脸,树有皮”,话赶话将到这儿了,费通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只得咬牙应允。结完了饭账,跟崔老道拱手而别,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往家溜达。路过恩庆德包子铺,顺道买了十个刚出锅的肉包子,用荷叶纸裹上拎在手中。他心里有个合计,大半夜的出去抓差办案,半路上走饿了怎么办?不如自己预备几个包子,吃饱了肚子好干活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也不至于做了饿死鬼,想得倒挺周全。
    回到家中草草吃罢晚饭,费通将两只鞋一反一正放好了,没脱衣裳也没盖被子,直挺挺往床上一躺,等着灯火变白。之前也没忘嘱咐费二奶奶,一定得看住了。按照崔老道所说,走阴差的两只鞋一反一正,相当于一脚在阴间一脚在阳世,倘若在半路上受阻被困,把两只鞋都正过来便可还阳。万一进来个野猫、过来只耗子把正着放的鞋给碰反了,那可了不得。到时候阳世不收、阴司不留,岂不变成了孤魂野鬼?费二奶奶平时豪横,遇上这种事儿又比谁都迷信,给自己沏了一壶酽茶提神,搬个小凳子坐在床头守着费通,眼都不敢眨。起初两口子还聊几句,聊来聊去没话可说了。眼瞅过了定更天,费二奶奶身上直起冷痱子,怎么看怎么跟守灵似的。费通躺在床板上,嘴里不说话,脑子里没闲着,一通瞎琢磨,越想越嘀咕,不由得心中发毛,冷不丁一转头,但见灯火惨白,也不知几时变的。他不敢耽搁,壮起胆子提上灯笼,推开屋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举目张望,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屋子还是那个屋子,与平时别无二致。他提心吊胆走出去,四下里声息皆无,死气沉沉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途中一个人影也没有,既不见万家灯火,也未闻鸡鸣犬吠。一路上行行走走,来到南城大荣当铺的所在。说来奇了怪了,原本烧毁的当铺完好如初,费通使劲儿揉了揉两只眼,只见前堂后库俨然如故,栅栏门的门楣子上高高悬挂三面镂空云牌,雕刻着云头、方胜、万字不断头的花样。两边挂着两个幌子,上写“大荣当铺”,仅有一处不同,影壁上那个斗大的“当”字,当年是红的,如今却是黑的!
    地方是找到了,却不像开门纳客的样子,但见当铺大门紧闭,只在侧面开了一扇小窗户。费通正寻思怎么进去,忽然身背后刮来一阵阴风。他扭头一看可不得了,当铺门前来了一个年轻女子,身上一身绸布裤褂,双脚没穿鞋,怀里抱着个小包袱,脸上全无人色,披头散发,脖子上拴着个绳套,七窍往外淌血,瞧这意思是个上过吊的。费通吓得够呛,急忙躲到一旁不敢出声。
    那个女的从费通面前过去,却似没看见他,直愣愣来到小窗户前,从包袱中捧出一双靛蓝色的绣鞋,上边用金线绣了两只癞蛤蟆,绣工精湛,不是平常人家买得起的。不过这样的绣鞋俗称“蛤蟆鞋”,是给死人穿的,传说癞蛤蟆可以替死人喝脏水,到了森罗殿前让阎王爷看着干净,活人可没有穿蛤蟆鞋的。那个女子将蛤蟆鞋扬手扔进小窗户,片刻之后里边递出冥钞和当票,女子接在手中望空一拜,转眼踪迹不见。费通愣没看明白她是怎么走的,只惊得瞠目结舌。
    老年间开当铺有个“三不当”的规矩,一不当神袍戏衣,二不当旗锣伞扇,三不当低潮首饰。不当神袍戏衣,就是以防收来死人的寿衣、殓服,那可是实打实的死当,但凡当了没有来赎的。费通心说:“敢情这大荣当铺比以前还厉害,什么东西都敢收,根本不让当当的进屋,掌柜的连个面儿也不见,更没有唱当的,给多少是多少,不容讨价还价。”
    窝囊废心里边打怵,差事还得干,要不然何必走这一趟?当下稳住心神,踮起脚凑在窗口前往里瞧,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知道此地不可久留,片刻不敢多耽搁,壮着胆子开口招呼道:“我说掌柜的,有人没有?”扯着脖子叫了半天没有回应,他寻思刚才当蛤蟆鞋的女子一声不吭,把东西往里边一扔,接了冥钞就走,可能是这地方的规矩。可他身上没东西可当,总不能把手上的灯笼押了,那就回不去了,猛然想起怀中揣了十个恩庆德的肉包子,正所谓当官不打送礼人,当即把肉包子取出来,将荷叶包解开,捧在小窗口前晃了晃。敢情这当铺里也是一群馋鬼,当时只听“咣当”一声,大门从中打开。费通探头探脑往里边看,但见当铺之中灯影昏暗、阴气森森,直挺挺地站着几位,看穿着打扮有掌柜的、有写账的,还有几个伙计,手中各拿毛笔、算盘,一个个面色苍白,脖子底下的刀口兀自渗血。费二爷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蹭着步撵走进去哆哆嗦嗦地说:“各,各,各位爷台,您得着吧。”
    这几位真是一点儿不客气,让吃就吃。伙计刚刚接过包子,掌柜的上去抓起一个塞进嘴里,吃得满嘴冒油,紧接着你一个我一个,眨眼间几个鬼吃完了包子,也不说话,伸手就把费通往外推。费通心中暗骂:他奶奶个嘴的,你们也太不厚道了,都说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你们却吃完奶骂娘、念完经打和尚、撂下碗筷骂厨子,让你们把我赶出去,我这十个肉包子岂不白舍了?”他急忙将走阴差的批票掏出来,拿在手中使劲儿晃悠,一边连声说道:“几位爷,几位爷,吃人饭您得办人事儿不是?我是抓差办案的,烦劳几位带我到库里头找一个阴阳枕。”
    当铺掌柜见是走阴差的,那倒不能招惹,不得不退在一旁,点手叫过来一个伙计头前引路,带费通去后边的质库。抵押典当之物,皆在库中存放,又叫“长生库、百纳仓”,意指没有不收的东西,放在里头不会损坏。不过如今大荣当铺的质库不能叫长生库。得叫“鬼库”。伙计抽闩落锁打开库门,费通提起手中灯笼仔细往里观瞧,只见库房内一排一排木头架子,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像什么寿衣、寿帽、蛤蟆鞋、哭丧棒、引魂幡、纸人、纸马、纸轿子,一眼望去花花绿绿、琳琅满目,可没一件活人用的东西。这些个东西虽不会咬人,可费通看得直起鸡皮疙瘩,如同深更半夜置身于灵棚之内,说不怕那是自己糊弄自己,只不过硬着头皮也得往前走。他高抬腿轻落足,加着十二分的小心,进库房转了一圈,到底是当差的眼尖,转来转去瞥见角落中摆了一个木匣,古色古香不似阴间之物。他心生疑惑,走上前去将盖子打开,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匣中端端正正放着一个古瓷枕,白底蓝花、遍布龟裂。可见崔老道说得没错,飞天蜈蚣肖长安作案之前,果然把阴阳枕押在了大荣当铺,亏这个臭贼想得出来,要不是崔道爷说破了天机,翻遍天津卫也找不到此处,看来我今天没白跑一趟!
    3
    费通有心直接把阴阳枕抱走,带回城隍庙交给张瞎子,却让伙计拦住了。因为当铺的规矩,没有当票赎不出去,干这个行当的只认当票不认人,不论你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窝囊废也不敢明抢,自己是什么斤两,他自己还不清楚吗?真要是一言不合撕扯起来,大荣当铺从上到下,个儿顶个儿脖子上豁着大血口子,谁惹得起?心里思来想去,蓦地计上心来,我抓的是肖长安的三魂七魄,可不是这个枕头,不如按张瞎子的吩咐,用城隍庙走阴差的批票,将飞天蜈蚣的三魂七魄勾出来,交给张瞎子销案不就完了?
    想至此处,费通冲那伙计一晃手中走阴差的批票:“听你的,这东西我不拿走,但是我得在这儿看看。”伙计直眉瞪眼地点了点头,这才退到一旁。费通手提灯笼凑近了阴阳枕仔细端详,说来也奇,灯笼一照,这阴阳枕上的图案越看越真、越看越深,但见层峦叠嶂、草木繁盛,不知不觉已置身于奇山秀水之间。费通举目四望,见瑞草满径、鹤鹿连踪、溪水清澈、奇花绚烂,简直是神仙待的地方,绝非俗世山水可比!一想到自己在四方坑蓄水池当巡警,整天顶风冒雨跑断了腿,没黑没白累折了腰,如今当了缉拿队的大队长,还得看上司的脸色,受达官显贵的气,飞天蜈蚣这个臭贼却躲在此处逍遥快活,不由得冒出一股子邪火,气冲冲撒腿就往前走。
    不多时行至山顶,眼前是个石屋。费通有拿鬼的批票在手,胆子也大了几分,走进去一瞧,两只铁鹤左右分立,各衔灯碗儿,照得石室中亮如白昼,石桌、石凳、石床、丹炉摆设齐全。正中一座石台,上供一尊金甲神,头顶黄金帅字盔,天仓倒撒大红缨,上嵌宝珠,盔上錾双凤朝阳的纹饰,金翅罩额、凤翅搭肩;身披黄金龙鳞甲,胸前双系蝴蝶扣,穗头撩至背后,结成万字式;腰系“蟒翻身、龙探爪、镶金珠、嵌八宝”的玉带一条,足蹬金钉虎头战靴,翻卷金荷叶、倒挂飞鱼尾;后插四面护背旗,一龙、二凤、三虎、四豹,红底狼牙边;手擎治国安邦宝雕弓,走兽壶里斜插透甲狼牙箭。脸上看,面如三秋明月,目若朗星,玉柱鼻端四方,海阔口见棱角,额头之上长一纵目,半开半合。费通端详了半天,天津城的庵观寺庙极多,供奉的大小神仙数不胜数,他以往看过不少,却没见过这位,不知此乃何方神圣。窝囊废看来看去,目光可就落到了壁画上。但见云阶月地、璇霄丹台,瑶草奇花观之不尽,枝头的果子披红抹绿、鲜嫩欲滴,只觉口干舌燥,望着壁画直吞口水。说也奇了,转眼间石桌上多了三个石盘,分盛桃子、梨子、枣子,一个比一个水灵,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费通来之前听张瞎子说过,这阴阳枕又名逍遥枕,这里头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来什么。那还有什么客气的,撸胳膊挽袖子抓起来就吃,咬在嘴里又香又甜又清凉,都不用咽,顺着嗓子眼儿自己就往下走,活了三十来年,就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梨就着枣,枣就着桃。正自狼吞虎咽,忽听石屋外有人口作玄歌:“我来之时无日月,我来之后有山川;玄黄之外访高友,指点鸿钧修道德!”
    费通听这声音低沉悦耳,飘飘摇摇直穿耳膜。书中暗表,凭这几句话,就有欺师灭祖的意思,道门中哪个敢说这些话?窝囊废却没听出其中的意思,还当是主家回来了,忙把手里的果子放下,伸手抹了抹嘴头子,转过身来观瞧。见一个老道走入石室,方鼻大耳,须髯浓密,顶上金冠排鱼尾、丝绦彩扣按连环,身着红袍如喷火,脚踏麻鞋寒雾生,朱砂脸上罩了一层黑气,以前从没见过。
    没等费通开口,朱砂脸老道来至费通近前,打了一个问询:“阁下可是为了捉拿飞贼而来?”
    费通见这个朱砂脸老道,不仅长得一派仙风道骨不说,还有未卜先知之能,忙抱拳行礼:“还望道长指点,好让费某尽早将飞贼拿回去销案,别脏了您的洞府。”
    朱砂脸老道说:“惭愧,提起那个飞贼,还是老道我埋下的祸根,早知此人为非作歹,当初我就不该传他一身本领。”
    费通暗暗吃惊,听说飞天蜈蚣在阴阳枕中得了仙传,原来此言不虚,万一这老道护犊子,只怕不好对付。
    朱砂脸老道告诉费通且放宽心,他不仅不会偏袒飞天蜈蚣肖长安,还要助官差一臂之力,说罢带路走出石室,点指远处一座险峰,峰顶有个无底洞,飞贼就躲在其中。
    窝囊废往那边一看可犯了难,险峰插天,高有万仞,相距又远,有道是“望山跑死马”,他这两条小短腿连驴也赶不上,走过去还不把腿跑断了?朱砂脸老道说:“适才你吃了交梨、蟠桃、火枣,从此在阴阳枕中不渴不饿、不乏不累,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费通往前跑了几步,真如老道所言,捷如猿,猛如虎,身上的劲儿使不完,眨眼已至峰顶。山峰裂开处,赫然是个洞口。正待进去捉拿飞天蜈蚣,却见洞中愁云惨雾弥漫,深不见底,看不出个中端倪,一阵阴风吹出来,顿觉肌肤起栗,手上的纸灯笼被吹得摇摇晃晃。灯笼里那点儿光亮忽明忽暗,变成黄豆一般大小,眼前什么也瞧不见,但听洞内鬼哭神嚎、凄凄凛凛,一声惨似一声。费通吓得周身上下冷汗直流,刚才那股子劲头顿时一泻千里,两条腿迈不开步子,再借他七十二个胆子也不敢进去,只得抽身退步。又觉眼前一花,自己还在原地,阴阳枕仍端端正正置于匣中。费通刚刚缓了缓劲儿,暗自惊叹世间果真有此奇宝,猛然又觉得脖颈子后面一阵发凉,一回头,就见那个当铺伙计笔管条直地站在身后,脸色惨白如纸,脖子底下一道血淋淋的刀口。窝囊废刚想客气两句,伙计却已等得不耐烦了,一把将他推出门去。费通心慌意乱地往回走,没留神儿脚下一个踉跄,再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家中,估摸着也就刚过子时。
    费通这一宿担惊受怕,实不知如何是好,觉也没怎么睡,翻来覆去挨到东方吐白,五脏庙里打起了锣鼓点儿,起身一摸怀中的肉包子还在,看来夜里的事再凶险也不过是做了一场大梦。他本是心宽体胖之人,当时的财迷劲儿又犯了,跟捡了多大便宜似的,想想干脆先填饱肚子,再去找崔老道商量对策,挺热的天也不用回锅,拿起一个张口就咬,怎知一口下去形同嚼蜡,什么味道也没有,只得扔了不要。
    等到天光放亮,费通起身出门去找崔老道,先是一通吹嘘:“我当多难呢,这不就跟做梦一样!”又说在阴阳枕中找到了一个地洞,里边阴风阵阵,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带的灯笼什么也照不见,两眼一抹黑,如何找得到飞天蜈蚣?纵然有降龙伏虎之能,却也无从下手。遇上朱砂脸老道一事却只字未提,如果说梦中之事还得经人指点,总觉得脸上无光。
    崔老道不能说破了底,还得捧着费通。他未曾见过阴阳枕,更不知道其中的情况,可他一肚子馊主意,听费通说完,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手捻须髯说道:“阴阳枕中是个无底洞,你手上的灯笼再怎么说也是凡间之物,照不亮不足为奇。世上有三盏灯千古不灭,头一盏是佛前灯,二一盏是照妖灯,三一盏是幽冥灯,进无底洞捉拿飞天蜈蚣肖长安,非得借此灯不可。”
    费通一听“幽冥灯”三个字,当时好悬没尿了裤子,听名字就知道这灯不是给活人用的,可当着崔老道不能栽这个面儿,他就说:“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崔道爷你了,走上一趟把灯借来,我好去勾出飞天蜈蚣的三魂七魄,抹了咱这桩勾心债。”
    崔老道连连摇头:“贫道可不敢去森罗殿前借灯,手上没有走阴差的批票,那不是擎等着去送死吗?”说罢让费通附耳过来,告诉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成败在此一举。
    费通听得胆战心惊,倒霉就倒霉在崔老道出的主意上了,一次比一次邪乎,一次比一次凶险。我这命怎么这么苦,早知如此,何必当什么巡官,以前日子再不济,也能混个仨饱俩倒,晚上回家有酒喝,不至于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谁想要都能拎走。无奈事已至此,不听崔老道的又没别的法子可想,只得去盗取幽冥火,再探无底洞!
    第十二章 三探无底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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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少叙,接说“三探无底洞”,眼瞅说到书底了,不单是这个回目的底,也是这部《崔老道传奇》的底。常言道“好饭不怕晚”,换什么东西也如此,好的都得留在最后,比如说吃饭,主菜向来最后上桌,先上的冷拼那叫压桌碟;再比如两军阵前打仗,列开阵势之后,偏将、副将、先锋官上去一通厮杀,谁把谁斩于马下无关紧要,因为大将压后阵,主将最后出来一战定胜负;还比如折子戏,一人唱一段的那种,真正的名角儿、大腕儿得攒底,他不出来台底下一位也走不了,这叫大轴;园子里的什样杂耍更是如此,前面的叫垫场,说相声的万人迷再火也只能排在“倒二”,攒底的必须是大鼓,真懂行的观众都是后半场才进来坐定。所以说咱们书说至此,这才有大热闹可瞧。
    前文书正说到“窝囊废”费通费二爷,当上了天津卫五河八乡巡警总局缉拿队的大队长,官当得不小,手握实权,不敢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至少黑白两道、官私两面都得高看他一眼。不过他这个缉拿队大队长,不是凭真本事当上的,全靠溜须拍马、冒滥居功、贿赂上司,再加上该他走运,前赶后错捞了这么一个肥差,这就叫“不知哪片云彩有雨”。当然了,这话咱得分怎么说,那个时候正逢乱世,但凡能混上一官半职的,大多是靠歪门邪道,有真本事的人反而横遭排挤。咱不提别人,单说天津城缉拿队的费通费大队长,一个人不可能总走运,人这一辈子三衰六旺,有走运的时候就有倒霉的时候。孙猴儿那么大能耐,须菩提祖师座下弟子,会七十二般变化,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手里的兵刃是龙王爷他们家的顶梁柱,可是赶上走背字儿,还让五行山压了五百年。何况费通连猪八戒也比不了,刚走了几天的时运,倒霉事说来这就来了。
    头些日子,窝囊废得走阴差的张瞎子相助,将飞天蜈蚣肖长安活活困死在乱葬岗子,尸首交到巡警总局,销了这个飞贼杀人越货的案子,又领赏钱又当官。怎知张瞎子吓唬他,说阳间的案子销了,阴间的案子可还没完,肖长安吐出三魂七魄遁入阴阳枕,城隍老爷面前没法交代,给了费通一张勾魂的批票,让他勾来飞天蜈蚣销案,否则拿他凑数。费通迫于无奈去找崔老道商议对策,在阴阳枕中找出了飞贼藏身的无底洞,可是里边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根本无从下手,到哪儿找肖长安去?一肚子坏水的崔老道,又给费通出了个馊主意,让他去借幽冥灯上的鬼火,二探无底洞。
    也就崔老道想得出这个损招儿,列位您想想,这可不比抽烟没带火,找别人借来用用,幽冥火能说借就借给你吗?你还得起吗?费通心想:“官差当到我这个份儿上,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往后谁也甭说我是窝囊废,哪个不是窝囊废,你去借一趟给我瞧瞧?”奈何被挤对到这一步,横竖落不了好,不去借这鬼火,张瞎子也饶不了他,思来想去,不得不铤而走险,死中求活。再加上崔老道紧在一旁煽风点火:“费大队长,你尽管把心放肚子里,贫道自有法术,你按我所言,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定可进退自如!”
    费通记下这番言语,从崔老道家出来,离开南小道子胡同,路上买了不少东西,拎着大包小裹回了家。买的什么呢?全是他平日最爱吃的东西,鸭脖子、鸡爪子、牛眼珠子、羊蹄子,再加上水爆肚、羊杂碎,四张葱油大饼,外带半斤老白干儿。那么说堂堂的一个缉拿队大队长就爱吃这些零碎儿?您别忘了他才吃了几天正经干粮?费二奶奶家法又严,吃油炸花生米都论个儿数,这顿多吃了一个,下顿就得扣俩。如今来说,费二爷官运亨通,扶摇直上,隔三岔五就有人给他行贿,腰里的钱也富裕了,可是总归跟人家大门大户出来的比不了。在他看来,这就是最好的东西,有滋有味儿,吃着还解闷儿,到死都吃不腻。
    到家把这些零七杂八的摆在桌子上,坐下来端起茶壶,“咕咚咕咚”先灌了个水饱儿,用袖子抹了抹嘴,吐出嘴里的茶叶梗,坐在那儿是唉声连连,长吁短叹。费二奶奶一瞅费通买这些吃的,不知道这位大队长想干什么,再瞧瞧他脸上的神色,跟霜打了秧似的,准是又摊上事了,开口问道:“这一次又让你刨谁家的祖坟?”
    费通一撇嘴:“合着我不会干别的,光会刨坟?”
    费二奶奶冷嘲热讽:“不刨坟,你愁眉苦脸的干什么?还买这么些东西回来?再不吃怕吃不上了?”
    费通心想:“这个话是不中听,可也没说错,吃完了这一次,还指不定有没有下次呢?趁着还能吃,我可得吃够了,撑死的总比饿死的强。”他让费二奶奶别说闲白儿了,擦桌子拿碗筷,两口子一起喝点儿。这些东西全都在荷叶包里裹着,也不用装盘,解开摊在桌上就能吃,待会儿还省得刷家伙了。等摆齐了酒菜,费通喝下三杯闷酒,对费二奶奶说:“给我找身你的衣裳,颜色儿越艳越好,嗯……胭脂水粉也拿出来。”
    费二奶奶手中的酒杯往桌子上一蹾,两眼一瞪:“我说窝囊废,你又出什么幺蛾子?这刚当了几天人啊,就看老娘不顺眼了,还要再娶个窑姐儿回来,想造反是吗?”
    费通连连摆手:“我的二奶奶,您就饶了我吧,这都火烧眉毛了,我哪还有那个心思?”
    费二奶奶一想也对,谅费通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拿她的东西送人,但是一个大老爷们儿拿妇道人家的这些东西干什么呢?问了费通半天也不说,只称惹上麻烦了,崔道爷给出的主意,让他扮成女人睡觉,方可平安无事。费二奶奶一向迷信,得知是崔老道的吩咐,平日里又常听费通念叨崔道爷长崔道爷短,这主意听似不着四六,说不定里边道法深了去了,也就不多问了。去里屋的躺箱中翻出一套压箱底儿的衣裳,上身是水绿色的桑绸小褂,下身一条大红的罗裙,谈不上多好,可是够鲜亮的,都是自己在娘家当闺女时穿的。别看费二奶奶跟母夜叉也差不了多少,走在胡同里地动山摇,说起话来嗓门震破天,可毕竟也是女子,哪个不想粉妆玉琢?东施不还效颦吗?费二奶奶之所以变成如今这样,还不是因为嫁给窝囊废以来,着不完的急,生不完的气,万事不顺心,才动不动就火冒三丈。拿完了衣裳,费二奶奶又把胭脂水粉拿出来,帮着费通往脸上抹了一遍,从头到脚全捯饬完一照镜子,简直不能看。窝囊废本就是五短身材,竖起来不高,横下里挺宽,圆脑袋,圆肚子,赘肉囊膪真是不少,穿上这么身花红柳绿的衣裳得什么样?真应了那句话叫“狗熊戴花——没个人样”。脸上更热闹,扑上半寸厚的香粉,鼻子都快平了,两腮抹了胭脂,嘴上涂着唇脂,脑袋裹上一条绣花的头巾,比庙中的小鬼还吓人,真见了孤魂野鬼,还说不定谁怕谁呢?费通也知道自己这扮相好不了,不忍心多照,吃饱喝足了,将两只鞋一反一正摆在床前,又让费二奶奶“护法”,借酒劲儿躺下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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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没多久,费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纸灯笼的光亮又变成了白的。他也是一回生二回熟,提上灯笼出门往城隍庙走,去那儿做什么呢?这是崔老道交代的,夜里经过城隍庙一直往前走,就能见到幽冥灯了。
    费通到了门口没敢往里走,小心翼翼绕过城隍庙,举着灯笼四周围照了半天,眼前却不见道路,正在踌躇之际,忽然刮来一道旋风,萧萧飒飒,无影无形,将费通卷入其中。他脚底下不听使唤,让风卷着身不由己,歪歪斜斜地往前走,耳边隐约听得有人喊冤叫屈,哭声四起,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周围黑雾弥漫。费通吓得心惊肉跳、魂飞天外,看来自己是让鬼差勾去了,此时节再说后悔可来不及了,任凭他叫破了喉咙也不顶用。
    转眼行至一座规模惊人的大寺庙前,抬头望去,阴惨惨、雾沉沉的,影影绰绰隐约可见飞檐斗拱的轮廓,仿佛帝王宫城。费通裹在阴风之中到得重台之下,见两旁有巨幅壁画高达数丈,顶端蛛网纵横、尘土覆盖。隐约可以看出来,壁画中描绘了一口硕大的油锅,下边架着熊熊烈火,将锅中热油烧得滚沸。油锅前的小鬼赤发紫须,头上长角,黑黪黪一张怪脸,手持三股钢叉,将一排绳捆索绑跪的人挨个儿往油锅里挑。费通看得毛发俱竖,似乎可以听到“嗞嗞啦啦”下油锅的声响,仿若有一阵焦煳之气弥漫而来。旁边的壁画更吓人,画中有一个石磨,阴兵将人推入石磨,石磨上面血肉与油脂混在一处,几只恶狗张开大嘴伸出猩红的舌头,在争舔磨中流出的血肉。接下来的壁画上绘以刀山,利刃朝上,寒光闪烁,几个鬼卒手挥鞭子,把许多人往刀山上赶,爬山的人个个如同血葫芦。硬着头皮再往前走,画中一群群夜叉小鬼,用手中铁戟往人的身上乱戳乱刺,扎上之后就举到半空,平着扔将出去。空中另有成群结队的黑鹰,扑过来啄啖人的眼目,人落地之后,又被巨蛇怪蟒绞住了脖子。费通心里发毛不敢再看,扭过头来望向重台之上。只见殿宇雄峻、斗拱交错、檐牙高啄,上方高悬一块黑漆金字的匾额,斗大的三个字写的是“东岳庙”。费通心里纳闷儿,怎么到了供奉东岳大帝的东岳庙了?但见一缕缕阴风黑气进进出出,殿门前摆放一盏金灯,表面夔纹密布,顶端一簇蓝幽幽的鬼火摇摇摆摆,正是幽冥灯。
    书中代言,这盏金灯乃天地造化之物,灯中鬼火从来也没灭过,任何魑魅魍魉都得先过这一关。
    费通被阴风卷至灯前,见灯下压着一团旋风,当中有五色神光,不知此乃何物,也不敢多看。别的阴风在灯前打个转便进去了,轮到费通却迟迟不动。这就是崔老道出的高招儿,安排费通穿上妇道人家的衣裳,上身水绿小褂,下身大红罗裙,远看跟个水萝卜成精似的,脸上涂脂抹粉,红一块儿白一块儿,厚得瞧不出本来面目,在灯前照了半天,怎么也照不出他是什么来路,正好给他留出了下手的余地。
    费通迈一步退半步,脚底下颤颤巍巍,把心提到了脑瓜顶,暗自把崔老道他们家祖宗十八代一卷到底。不是这个牛鼻子出的馊主意,自己何至于上这儿来玩命?万一失手被捉入殿中,刚才壁画中鬼卒、夜叉的手段,就得用在自己身上,到时候搬下十万天兵天将也救不出去了,那谁受得了啊?他偷眼往大殿中瞟了一下,瞅见殿内神台之上供了一尊高大的金身塑像,戴冕旒冠,身穿蟒袍,不怒自威,想必就是东岳帝君。左右还分列十尊塑像,一个个也是戴冕旒冠,身上是大红罩袍,黢黑的怪脸长得里出外进,山是山水是水沟壑不平,铜铃大眼狮子鼻、连鬓络腮的钢髯,哪一根儿拔下来都能当纳鞋底的锥子,再没这么凶恶的了,不是十殿阎君又是何人?费二爷心寒胆裂,倒是没忘了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伸出手中灯笼哆哆嗦嗦去取灯火,不想一失手打翻了殿前的金灯,这个祸可惹大了!
    崔老道指点费通借灯,事无巨细全交代明白了,只需要把他自己带的纸灯笼凑上去,借下一点儿灯火即可。怎知费通往殿中看了一眼,这一眼不要紧,把他吓得手足失措,慌乱中一下打翻了金灯,但见一道光亮闪过,压在金灯下的旋风已不知去向。他的灯火倒是借上了,白纸灯笼冒出幽幽蓝光。他忙把金灯扶归原位,趁殿前一阵混乱,迈开了两条小短腿,跑得肚子上的肥肉直往下巴上撞。呼哧带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了城隍庙,好悬没一头栽进臭水坑。回头看看也不见有谁来捉他,以为这就没事了,低头一看手中灯笼里面蓝光闪闪,心中暗暗得意,往后谁也别在费大队长面前说“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话,也就是费二爷我,换了旁人能有这等胆量?
    他可不知道,不是鬼差不来追它,只因金灯下的东西了不得,有这盏灯镇着它,才兴不得妖、做不得怪。这一去可就天下大乱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谁还顾得上窝囊废?
    书说至此,咱得交代几句了,书文戏理讲究丝丝入扣,但凡说出来的话,没有用不上的。那么说金灯下边压的是什么?跟这套书又有什么关系呢?前边讲过,这一整套书说全了叫“四神斗三妖”。“四神”是指天津卫四大奇人,说书讲古崔老道、屡破奇案郭得友、无宝不识窦占龙、追凶拿贼刘横顺。压在灯下的则是“三妖”之一,也是最厉害的一个,结果让这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窝囊废放了出去。后话不在本段书内,先留下这个扣子,留到后文书再给您掰开揉碎了讲。
    咱再说费通费二爷,手提灯笼跑过城隍庙,停下脚喘了几口气,心里还没忘了崔老道的叮嘱,又马不停蹄赶奔大荣当铺。城隍庙在西北角,大荣当铺在南城。天津城是一座“算盘城”,轮廓如同算盘,东西宽,南北窄,因此民谚有云:“天津城,像块砖,两边窄,两头宽。”可就算是南北窄,从西北角到城南那也不近。费二爷挺胖的身子,平时走路都喘,而今一路小跑下来,直累得满头大汗,当差十来年也没卖过这么大的力气,来到当铺门口,扶着影壁墙把气儿喘匀了,这才进去捉拿飞天蜈蚣。
    这一次闯过了东岳庙,他也长脾气了,举着灯笼脚步匆匆,直接就往当铺里走,拿出了巡官的做派,挺胸仰脖儿,眼睛往房顶子上看,口中大声嚷嚷:“有胳膊有腿儿会说话的给我蹦跶出来一个,你们家费二爷到了!”怎么这么横?因为他手里的灯笼和上一次不同,幽冥灯上借来的阴火,任什么魑魅魍魉,见了没有不怕的,连掌柜的带伙计有多远躲了多远,当铺里里外外四敞大开。费通等了一阵儿不见动静,迈步进去大摇大摆来到库房,一脚把门踹开,轻车熟路找到放置阴阳枕的木匣,左手提灯右手打开盖子,转眼到了无底洞前。他用手中灯笼往洞口一照,霎时间黑雾散开,眼前再无半点儿遮挡。费通探头往洞中张望,见深处华光异彩,不知是个什么去处,正寻思如何下去,只听身后有人叫道:“且慢!”费通扭头一看,那个朱砂脸的老道也来了。
    朱砂脸老道对费通说:“不可轻举妄动,这是个无底洞,一上一下势比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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