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簪星 第1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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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春笑了笑:“......厌生,你是回来救我的?”
    她看似温柔没脾气,实则通透又聪明。从小村落里逃出来的那些年,他们相依为命住在陌生的小镇,一直都是小春照顾他。她知道如何用最少的钱买最多的粮食,也知道怎样在心怀不轨的四邻中敷衍周旋。对于鬼厌生的事情,她更是敏感得异样,只要稍有不对,就能立刻察觉。
    “是。”鬼厌生低声道:“我是回来救你的。”
    小春就笑了,笑中带着点得意:“你果然没有忘记我们共患难的情分。”
    “你现在都已经如此威风啦?”她轻轻地、自在地开口,仿佛此刻不是生死临别关头,闲话家常般地说道:“那你同我说说后来的事,你过得怎么样?看样子应当过得不错,你这衣裳料子,看起来可不便宜。你后来回去过我们那个村子吗?之前我们住的小镇有没有变样?我们最馋的那处酒楼,还有没有继续开?你后来去吃过吗?”
    鬼厌生正欲一一作答,一抬眼,就见小春心房处的空洞越来越大了,他眉心一跳,正欲再次催动两生佛轮,一双手抓住了他。
    “厌生,我已经死了。”小春的目光很平静。
    “没有,”他低低地、急促地开口,不知道是要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别人:“你不要听他们胡说。”
    “想要救我,是要以人命为代价吧。一条人命能留住我多久?一盏茶?一炷香?就算你将天下人都杀光,到最后,我不还是要离开吗?”
    鬼厌生一怔。
    “你和我,注定是要分别的。”小春微笑着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可是厌生,别白费力气了。”
    “这不算白费力气,只要能救你。”他执拗地看着怀中少女。
    “可是我不愿意。”
    鬼厌生一僵。
    “你若用天下人的性命来换我一刻安平,我不愿意。厌生,你是魔族,我是人族,你我寿命本就不同,就算没有这些事,有朝一日,我还是会比你先离开。”说完这句话,小春歇了好一阵,她继续道:“其实这件事,很早以前我就想过了。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何事,但是你一定很伤心。”
    她望着鬼厌生,眼里有些心疼:“你变得这么厉害,一定吃了不少苦,受了很多委屈。”
    鬼厌生抓着她的手,眼眶有些发红:“没有。”
    小春心房处的血迹将她衣裳全然湿透,她恍若未觉:“如今看到你这般厉害,我也放心了,你若担心我留下遗憾,就帮我回去村落看看我娘,再去我们之前住的小镇,替我尝尝隔壁酒楼的点心......厌生,”她深深地看着鬼厌生,仿佛要将他此刻的容颜镌刻在心底,对他绽开一个笑:“能见到现在的你,我真的很高兴。”
    她的笑容渐渐变得欣慰,心房处蔓延的血迹如绽放的嫣红的花,她的身体逐渐消散,成为风中的柳絮,一点点从他怀中飞走,顺着风飘到冥冥河上空,被黑色大河吞噬。
    什么都没有留下。
    “小春!”鬼厌生徒劳地伸出手,只抓住冷薄的风。
    他望着空空的怀抱,一瞬间,似乎回到很多年前,他从黑石城出来,一脚踏入密林,看见小春尸体的那一刻。
    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令他茫然,然而此刻,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方碎裂的瓷瓶,浑身上下满是伤痕,只要轻轻一碰,碎裂成灰。
    这世上,他所恨之人,已然亡故,阴阳难见;他心爱之人,纵然逆天而行,亦改变不了无法挽回的结果。佛轮像是巨大的骗局,天道布下天罗地网,摆布着蜉蝣微渺的一生。
    为何如此?
    为何仍然改变不了结局?
    他的眼中,金色光芒陡然炽盛,从鬼厌生的体内,爆发出璀璨的金色光芒,这光芒中缠着重重黑雾,黑雾与金芒交错处,似有无数魍魉人影在他身前。那些人影悲号哭叫,从他体内生出,飞至空中,一时间,天地都是修罗鬼哭。
    “万鬼噬日?”顾白婴猛地掉转银枪,朝鬼厌生直冲而去:“他要毁掉整个馀峨山!”
    万鬼噬日,是修罗道中修炼至顶级的功法,若要练此功法,必受万鬼焚心之苦。得到无穷力量的同时,也必遭受无尽痛苦。簪星恍然间明白了为何鬼厌生每次运转元力,她都会感到痛苦。同为魔王血脉,不管愿不愿意,她都能感受到鬼厌生的痛处。而鬼厌生每一次所承受之痛,远比簪星所体会的要高出十倍百倍。
    他是个疯子!
    五轮塔外,馀峨山中灵气迅速稀薄,白塔仿佛成了张大嘴巴的巨兽,贪婪吞吃天地灵气精华。四处花草顷刻间化为焦无,司幽村中,有身穿白衣黑衣的男女站在山头,望着远处白塔的方向,神情凝重。
    “佛塔,在吃人。”
    僧人骸骨掌心,小小的佛轮不再继续往前,仿佛被人强行按住,佛轮微微颤抖。从佛轮中,渐渐渗出一丝一丝黑金交错的光雾,这光雾像是能吞噬一切,所到之处,一片鬼哭狼嚎。
    “吱呀——”
    一声轻响从旋轮中响起。
    孟盈心下一跳,厉声喝道:“快闪开——”
    话音刚落,那只被僧人托在掌心,一直缓缓旋转的佛轮像是终于经受不住,发出一声巨响,一股狂暴的魔元之力铺天盖地笼罩下来,覆盖了整座馀峨山。
    金色佛轮化为齑粉,从其中流转出汹然光流,有人从暴涨的光芒中滚落出来。
    “七师叔!”
    “师妹!”
    “小殿下——”
    簪星手握无忧棍,望向从地上站起的鬼厌生。
    他慢慢地笑起来。
    第303章 结心铃碎(2)
    整座馀峨山都在颤抖。
    从佛塔里,源源不断刮出炽烈的风,这风里像是带着火,所到之处,只留下一片死气。
    “他要毁了这座山!”顾白婴眉间锋锐陡生,持枪冲去:“拦住他!”
    簪星忍住心头剧痛,握紧盘花棍追上,棍风呼啸而过,浑厚的魔元之力如暗绿长渊,对着鬼厌生扑天而去!
    金瞳少年眼中划过一道血腥戾气,他冷笑一声:“纯正的天魔血脉,也不过如此!”修罗伞猛地张开,无数厉鬼修罗立刻从伞中源源不断钻出。被修罗伞噬魂之人,魂魄永留伞中,为他所用。
    这伞吞吃过数以万计的灵魂,这数以万计的人,都是他的杀招。
    厉鬼们随着漫天黑雾爬上众人法器,孟盈一剑斩灭面前一道修罗,冷冷道:“邪魔外道。”
    “我本就是魔,邪魔外道有何不可?难不成要像她一样假惺惺的?”鬼厌生盯着簪星,修罗伞尖魔元缠绕,朝着簪星疯狂刺来,“明明是魔族,却要与宗门修士混在一处,装作菩萨心肠,我有什么错?人伤我,我还击,这世道断没有身份微贱就注定受人宰割的道理!”
    簪星眉眼冷凝,双手持棍挡住刺向眼前的伞尖,无忧棍中青色莲花朵朵绽放,修罗伞竟不能再近前一分,簪星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若要找害你之人报仇无可厚非,但旁人又有什么错?紫螺又有什么错?她与你无冤无仇,你害她,凭什么找诸多借口,难道她就该死在你的修罗伞下吗?”
    那个姑逢山上领着簪星一道拜入师门,温柔又善意的紫螺不在了,簪星永远也忘记不了她在修罗伞上看到紫螺身影的那一刻,苍白而木讷,和过去生动鲜活的师姐判若两人。
    “你何必迁怒无辜之人!”
    “什么无辜之人!”鬼厌生大笑出声:“这世上人人生来有罪。她不中用,就活该去死,而你——”他眼中疯狂之色更浓:“也注定要死在我的修罗伞下!”
    “小殿下——”就在这时,殿中传来一阵呼喊。一道青色影子掠入殿中,小双带着剩下的魔族众人冲了进来。他们在塔外等了良久,直到两生佛轮破裂,獬豸雕像成灰,整座佛塔禁制已解,又听见佛塔高处传来的动静,立刻赶来帮忙。
    白色颅骨蓦然张嘴,发出一连串尖利的笑声朝着鬼厌生飞去,白骨妇道:“小殿下,我们来助你!”
    殿中的缠斗陡然激烈起来。
    无数修罗厉鬼在殿中哭嚎奔逃,本是佛塔,却恍如鬼界,牧层霄运转元力聚于灭神刀刀尖,朝着面前的黑雾猛地斩下,一道刺眼金光而过,奔逃修罗转瞬湮灭。
    田芳芳提起手中宽斧,火色蛟龙从长斧中蜿蜒而出,倏尔喷出炎炎赤火,将眼前黑雾焚烧殆尽。
    孟盈手中的月魄剑芒似月光轻盈,挥剑而过的刹那,黑雾被月光包裹。
    而朝着鬼厌生而去的少年,银枪若雪色长锋,掀起滔天元力,似要将诡异纸伞撕个粉碎。
    簪星紧随而去,青棍与银枪带起长风,嫣红花流挟裹破碎残雪,魔力与元力无比契合地交错在一起,花雪随风,霁色生寒。
    他二人一枪一棍,直冲鬼厌生而去,将鬼厌生逼得节节后退,金瞳少年眸中猩色更浓,忽然大喝一声,从他体内,爆出一股浓重的魔元之力,这魔元之力十分精厚,无声无息漫出,修罗伞上陡然生出一抹艳色。
    簪星脸色瞬间苍白。
    枭元珠,鬼厌生在借用枭元珠的力量!
    鬼厌生本就修炼万鬼修罗道,得到元力的同时必然自损,如今强行召唤枭元珠,必然要忍受比方才还要锥心蚀骨之痛,连带着簪星也被影响。
    “等的就是你!”刹那间,顾白婴的身影已经近到了鬼厌生跟前,他眉眼冷漠,手中银枪猛地拔高,一道雪亮精芒从剑尖飞出,朝着鬼厌生心口呼啸而去!
    器灵?簪星一震,顾白婴竟已将绣骨枪修出器灵?
    鬼厌生也没料到绣骨生灵,长枪上方,虚虚凝出一道巨大的雪亮光影,仿佛自天地初生孕育出的战意,顷刻间穿透鬼厌生的胸膛。
    一颗黑色的珠子被逼了出来。
    这珠子不过眼球大,其中燃烧着一簇黑色火苗,正是枭元珠。
    簪星目光一凝,飞身而起,伸手去夺那漂浮在空中的枭元珠。
    鬼厌生手中修罗伞直扑簪星而去,簪星不得已,只得侧身避开,鬼厌生朝枭元珠掠去,身后有银枪如蛟,朝着他重重砸下。
    带起的枪风如山岳,鬼厌生心下一跳,猛地错身,绣骨中朱色枪灵瞬间穿透漂浮在空中的珠子。
    “啪——”的一声。
    枭元珠裂成了两半。
    簪星和鬼厌生同时抬头,朝枭元珠飞去,那两块珠子亦如有自己的意识,飞入二人心头,顷刻间消失。
    一股撕裂感从心房传来,仿佛心脏将要被这珠子撕碎,簪星蓦地弯下腰去。
    “怎么了?”顾白婴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她。
    在他身后,修罗伞金色光芒冲着他的后背而来,鬼厌生眼底满是扭曲的恨意,他道:“去死——”
    “小心!”
    金色的伞尖,从女子的前胸穿过。巨大的魔元之力将她身体掀翻,撞碎了佛塔花窗,从塔尖直直坠落而去。
    她的手还维持着方才推开顾白婴的姿势,青色魔元之力却从胸膛渐渐消散溢出,伴随着艳色的血。如一方无声枯萎的蝴蝶,从花枝飘落。
    “小殿下——”
    腰间的那枚小小的青色铃铛突然爆发出一连串剧烈的铃响,少年猛地低头。那枚自打他佩在身上便不曾有任何动静的结心铃,响声刺耳而尖锐,如有人拿着利剑,一刀刀剜着他的心头。
    恍惚间,似有细雨淅淅沥沥,山洞里燃着明亮的火,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人和人相处,除了相遇就是分离。分离时多,相遇时少,活着总是如此。”
    多罗台上清凉的晚风,转瞬就成了将大地覆盖的深雪,雪地里并排写着的两个名字,亲昵又般配,她说:“约定不仅要留在雪上,更重要的是留在心里。师叔,你要将我的话记在心上。”
    什么约定?她又曾说过什么?
    结心铃的铃响声声撕裂,将他的长夜突兀地撕开一道口子,有清风一点点偷挤进来,在青石上落下重叠的人影。
    “......师叔平日里不如多多指点我,介时我练好了棍法,师叔也与有荣焉。”
    “......太焱派中,你的幻术最好,师叔,你能不能教教我?”
    “......师叔,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师叔......”
    女子清亮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漫天星辰洒下,重重夜幕中,有人站在自己身前,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开口:“顾白婴,我想改变我的命运,也想改变你的。”
    “砰——”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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