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簪星 第1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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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诸行无常,一切诸法无我。”
    ......
    血从体内汩汩地流出来。
    生机在逐渐消散。
    外头是人杂乱的脚步声,夜色掩映的丛林里,有人在大口大口地喘气。
    强盗抢走了她的金银,砍伤了她的身体,女人倒在地上,身上、唇角不断地涌出鲜血。生机慢慢从身体消散,濒死的气息逐渐侵袭上来,令她忍不住本能地生出一股恐惧。
    一股对死亡的恐惧。
    簪星抬头,树枝的间隙中,隐约可见晴朗星光,芒寒色正。
    她微微叹了口气。
    无法用上力气,也无法改变眼前的情景。这里与幻象不同,不是看穿了真相,一切就能回到原地。
    她变成了呱呱坠地的婴孩,变成了雪鬓霜鬟的老人,变成了缠绵病榻的少妇,变成了风中秉烛的旅者。每一个都是她,每一个也都不是她。
    这里经历的一切都很真实,一生从始到终,仿佛一辈子般漫长。一日就是一日,一年就是一年,人在其中生活,欢笑与泪水,离别与相逢,总是格外真实。
    起先她还能知道自己是谁,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可一日日过去,成为婴孩、老人、少妇、旅者的时间,竟比成为“杨簪星”的还要多。这里没有宗门、没有魔界,没有阴谋算计,也没有血流成河的战争。这里和平而安宁,而她只需要吃身而为人的苦头,无数红尘众生的苦头。
    佛教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之苦。
    她在那个夏日的午后,病榻前的小几前,无意间发现了一只白色的平安符。病魔没有说谎,他给的平安符能祛除人的疾病苦痛。于是那一瞬间的苦痛凝滞中,终是令她的识海找回了一丝清明。
    簪星终于明白了过来。
    所有的修士,修仙修至高处,总有对道心的考验。她从前看过许多这样的桥段,无数次考验中,能否坚持自我,不会为人间的繁华所惑,中途离场。
    五轮塔也是一样。
    但它似乎又不一样。
    它无需试炼者在无数轮回中坚持本心,譬如此刻,簪星已经明白这一切皆是虚假,而真实的死亡之感仍旧触手可及。佛塔似乎只要前来试炼之人在三十六道中轮回,体会有情众生之苦。
    每一次体验都很是真实,每一次痛苦也无法逃避。
    她即将要死去了,即将开始下一世,簪星心里明白。她不知道这轮回将要持续多久,轮回中的一世在现实中又是过了多久。想来过去来五轮塔试炼者,皆是如此。那些试炼者进入此塔,或许有人会在这无尽试炼中迷失本性,渐渐忘记自己的性命,忘记自己修仙的初衷。或许也有人坚持到最后,体会芸芸众生之苦过后,通过试炼。
    皆是佛塔之意。
    簪星垂下眼睛,她快要死了,死前只觉如同变成一片羽毛,逐渐轻盈,意识在渐渐散开,融进这片夜色。
    血色里,簪星眼中掠过一丝担忧。
    不知顾白婴他们怎么样了?
    第283章 诸法无我(2)
    榻上有男子坐着,气息微弱。
    这人已经快要死了,临死前儿女亲人围在榻前。榻前的烛灯微微摇曳,灯芯只剩短短的一点,眼看就要熄灭了。
    亲人在榻前流泪不舍,男子却只看向烛灯里的灯火,微微皱了皱眉。
    顾白婴终于清醒了过来。
    这应当是他经历的第四世了。
    前三世,他变成了婴孩、变成了病者、变成了老人,每一世都过得相当艰难,每一世的一切也相当真实。
    这种真实大到阴晴月圆,小到吃食用度,身边的人,心中的感受,与现实中一般无二。有时候他成了女子,有时候又是男人,每一世一开始他都不会觉察到任何不对,直到生命快要终结之时,渐渐发现端倪。
    他记起了自己的名字,也清楚了自己为何会来这里。
    这里是五轮塔,而他在佛塔的试炼之中。
    明净曾说过,塔底中那只黄色的忍冬在佛国中象征灵魂不灭,轮回永生。他逐渐明白过来,或许,这就是佛塔的考验。
    在轮回中体验红尘八苦,在生生死死中坚定道心,不为红尘迷惑。
    是这样吗?
    男人的目光变得冷凝,如若真是如此,为何到现在,佛塔的试炼还在继续?就如巫凡城中蜃女的幻境一般,当窥见真相、戳穿幻境的一瞬间,幻境就应当破碎。他如今已经明了一切,可轮回还在继续。
    仿佛这红尘苦楚才刚刚开始。
    屋中亲人的哭泣声愈来愈大,他微微皱了皱眉,动了动唇,想要说话,甫一开口,便觉自己嘴唇僵硬,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灯火跳动了一下,烛光渐渐微弱,直至彻底消匿于黑暗之中。
    榻上之人没有了气息。
    一切安静了下来。
    ......
    塔底的忍冬灿烂地开放着,细长花瓣舒展,一眼看过去,宛如分开又凑近的车轮,旋转不停。
    佛塔中的试炼还在继续。
    有婀娜多姿的少女成为垂垂老朽的妇人,体会年华逝去之苦。有勇武俊朗的少年,倏尔成为缠绵床榻的病夫,只能终日忍受病骨支离。婴孩呱呱而泣,老者气息奄奄。海誓山盟的有情人风流云散,胸有乾坤者一生壮志未酬。孽缘不断、冤家聚头......婆娑世界,生死轮回。万般带不去,唯有业随身。
    众生皆苦。
    银狮守在盛开的忍冬跟前,不时地看一看周围入定的修士。佛塔从外面望去,一片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塔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
    “吱呀——”
    这声音像是某个陈旧已久的大门被人推开,又像是木轮被缓缓旋动,发出的声响,在宁静的佛塔中分外清晰。
    弥弥一下子站起身,焦躁不安地望向头顶。
    佛塔的高层,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
    三界众生,轮回六趣,如旋火轮。
    时光被拉扯得很漫长。
    簪星成为了无数个“杨簪星”。
    佛塔的轮回长无尽头,如车轮永无始终,生生死死,不能出离。
    有一世,她成了大户人家的千金,自小锦衣玉食地被娇养长大,又嫁给了青梅竹马的俊秀男子,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半生顺遂无忧。
    而在她三十岁那年,国中发生战争,万贯家财一夜化为乌有,短短一年,父母病故,夫君战死,一双儿女也在颠沛流离中与她走散,尝尽挚爱离别之苦。
    有一世,她成了金枝玉叶的公主,生来尊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喜欢上年少有为的新科状元。奈何新科状元早已心有所属,她用尽手段,令状元郎迎娶自己。然而成亲后遭遇丈夫冷遇,一生所爱求而不得。
    还有一世,她成为了一个寻常的农户,终日辛苦劳作,起早贪黑,却被隔壁邻居觊觎财富。邻人与官家勾结,设法谋夺她的家产田庄,她输了官司,在病榻上怀着对世道的怨愤含恨而终。
    无数个“簪星”,无数次轮转,一开始,她总是在不平,在愤怒,在诸多苦果中流下泪水。世人薄俗,有情众生初历红尘,便要经历红尘煎熬之苦。既感同身受,便无法置若罔闻。后来,轮回越多,她反倒平静了下来。
    佛教四谛,称苦集灭道。她在生生死死的轮回中,渐渐明白了过来。人若要在世上生存,难免遭受此种苦果。她也隐隐约约弄清楚了五轮塔的意图,或许佛塔中的试炼,便是要他们众人清楚地体验人生八苦,从而悟道。
    簪星不知道自己如今轮转到哪一层了,也不知自己是否已经通过佛塔中的前几轮试炼。她不知道顾白婴他们的情况如何,也不清楚鬼厌生如今在何地。无尽的轮转中,她的心情格外平静,仿佛世上所有一切烦恼喧嚣,就在这一世又一世的体验中渐渐地被放下。她感到内心极度的宁静与安平,恍惚间,似将万物放下。
    五轮塔中,令人牙酸的“吱呀吱呀”声逐渐响起,一开始只是轻微如细雨落地,紧接着,转动声渐渐清晰。塔底的忍冬花开得越发夺目,明黄花瓣舒卷间,如佛者呼吸平稳。
    弥弥忽而感觉到什么,警惕地站直身,望向身侧的簪星。
    簪星就站在忍冬花前,时日不过才过去一刻,这塔底的人却都像是同一时间陷入沉睡。簪星也是如此,她沉默地紧闭着眼睛站在忍冬花前,忽然间,睁开了眼睛。
    弥弥欣喜地窜过去,簪星却像是没看见它一般,只紧紧盯着面前的忍冬花。
    过了一会儿,她伸出手,触碰到了忍冬的花瓣。
    银狮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轻轻咬着簪星的衣角,试图将她往外扯。然而簪星的动作却很坚定。
    沙地上,黄色的忍冬投影出一道拉长的影子,远远看去,如巨大的车轮缓缓转动,将站在跟前的女子身影一道包裹进去。
    “吱呀——”
    银狮浑身的毛发都炸了起来,忍不住弓起脊背,低低地咆哮了一声。
    沙地中的忍冬还在继续摇曳,原地却没有了簪星的影子。
    她消失了。
    第284章 忍冬(1)
    院子里的忍冬开花了,满满一藤架,金花银蕊,翠蔓成簇。
    门前的男子容颜清俊,衣袍精致华丽,正低头瞅着那一朵盛开的小花。
    这是护国将军府上的小少爷,自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他自幼聪敏伶俐,五岁能作诗,八岁通文律,自小博览经史,工书善文。人人都道他少年英才,更何况他还有一副好皮囊,性情温文尔雅,仁厚敦善。无论怎么看,上天对他都格外偏爱。
    簪星成了杨家的小少爷。
    无数次的轮转里,她已经明白,无论多么繁盛光鲜的开始,到最后都逃不过命运的苦果。世人活在红尘之中,便要历经离别生死之苦,这一世她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未必就能终得善果。
    杨家夫人老爷伉俪情深,恩爱甚笃,既是老来得子,只有簪星一位独子。而在簪星十岁的时候,路遇山匪作恶,商户全家被害,仅剩一名八岁孩童死里逃生。簪星将这孩童带回府上,杨家收养了孩童,替他改名子风。
    簪星很疼爱子风。
    他没有兄弟姐妹,自幼孤单长大,陡然得一玩伴,又怜这孩子身世凄惨,总是格外照顾他。得了好吃的东西,必然分一半给子风,得了好玩的,也总是拉着子风一道玩耍。虽不是亲生兄弟,却胜似亲生兄弟。杨家夫妇性情温厚,对子风也视若己出。
    子风也很爱黏着簪星。他幼时遭遇父母在自己眼前惨死一事,柔弱胆小,刚来杨府的时候,每夜都要与簪星一起睡。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亦是簪星耐心宽慰,兄弟俩互相关心照应,日子似乎能永远如此温柔。
    “大哥,”年幼的子风仰着头看他:“大哥要是能永远这样对我好就好了。”
    簪星摸摸他的头,笑道:“当然,你我可是兄弟。”
    簪星从不怀疑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他少时第一次随父出征,对敌情估摸不清,吃了败仗,满城的人在背后嘲笑他空有其名。向来柔弱的子风第一次与人大打出手,回来时脸上被揍得鼻青脸肿,还嘴硬道:“谁让他们说我大哥!”
    簪星大笑,先前的沮丧倒是被冲散了一些:“你倒勇武。”
    他也从不怀疑子风对杨家夫妇的亲情,杨夫人长年咳疾,子风亲自上山采摘草药药引,给杨夫人熬药。他出征的时候,都是子风照顾杨家二老。
    他身陷危险的时候,子风在背后默默支持,他仕途不顺的时候,亦是子风拿酒来与他细心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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