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簪星 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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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宗门里,总是这般没劲。”他在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捧起来啜饮一口,仿佛喝的是什么美酒佳酿一般,舒服地喟叹了一声,才继续道:“修仙修仙,有如你们这种拿命修仙、修得无甚趣味的。也有修得如我们这般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我修仙就是为了高兴,我出不去,但我在这里有房有鸡还有热水喝,我就高兴。你带了那么多灵器,下雨的时候,它能让你暖和起来吗?”
    青华仙子“啪”地一下把杯子搁在桌上,起身要走。
    顾采玉一把拉住她:“哎哎哎,我随口说说嘛,你怎么还生上气了?不过我有件事情倒是真的很好奇,”他问:“仙子,你修仙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呢?就是为了飞升成仙,长生不老?”
    “当然不是。”青华仙子一口否定,顿了顿,才道:“苍生皆苦,若能修得圆满,护三界安平,才是修仙之人的归宿。”
    “不错,”顾采玉鼓了鼓掌:“志向远大,了不起。”
    青华仙子没理会他这般明褒暗贬的掌声,只看向他问:“你又为何修仙?”
    “我?”顾采玉伸手把白切鸡抱进怀里,一边抚摸着白切鸡光秃秃的尾巴,一边道:“我说了,我就是为了高兴。有酒有诗我就高兴,至于飞升什么的,不过是顺带。仙界嘛,人人口口相传,说得多稀罕似的,指不定还没我这破茅草屋舒坦,你说是吧?”
    青华仙子撇过头,嘲道:“多虑。”
    簪星也觉得多虑,这顾采玉看起来根本就是个修为低微的散修,整日除了养鸡就是盖房子,心倒是很大,如果这样也能飞升成仙的话,仙界只怕早就人满为患了。
    这一夜青华仙子没有离开。
    她如在野地里投宿的客人一般,住进了茅草屋里最大的那间屋。房中只有一张木榻,四角磨得很粗糙,没有被褥,也没有枕头。她躺在床上,另一头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是顾采玉在做新的木工活,间或还有白切鸡偶尔的叨咕声,嘈嘈切切的。外头暴雨如注,雨水顺着茅草屋的屋檐滴落下来,浸湿院子里的泥土。
    明明看起来这般不牢实,仿佛风再大一点就能把这屋顶吹散,可屋中却一点都不冷,很暖和。
    青华仙子闭上了眼,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安然地睡着了。
    这之后,画面变得更加零散了起来。
    簪星看到青华仙子在这茅草屋里住了下来,每日白天都会去石山面前尝试破开结界。顾采玉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务正业,热衷于将茅草屋装饰得更加美丽花哨,以及做饭。
    原野里只有可以吃的野草和野果,难为他随身带着佐料,居然也能做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来。每每临到正午,便在院子里喊一嗓子:“仙子,饭好了!”
    青华仙子便收回剑,回屋吃饭。
    她仍旧冷冷的,顾采玉依旧热脸贴冷屁股也不恼。他做了一只石头花瓶,采了些狗尾巴草插在里面权当装饰,要么就是写诗。
    诗文写了一篇又一篇,院子里的青石缸的水没了又添,白切鸡还是没能长出来尾巴,原野上那棵巨树却开花了。
    花朵如欲飞的鸾鸟,又似团团火色在枝头热烈地燃烧。顾采玉拉着青华仙子来看,惊叹道:“比翼花,居然是比翼花!”
    “比翼花?”青华仙子疑惑地问。
    第133章 顾采玉(3)
    “比翼鸟,不比不飞,飞止饮啄,不相分离......死而复生,必在一处。”他侃侃而谈:“比翼花,和比翼鸟差不多吧。我听说此树百年才开一次花,只有有缘人才能看到它开花的样子。而看到它开花的人......”他倏尔不肯说话。
    青华仙子问:“会怎么样?”
    顾采玉忸怩了一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就会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我把你的头削掉,骨头炼成灵器,现在就能让你一生一世和我永不分离。”青华仙子盯着他。
    顾采玉轻咳一声:“传说嘛,不要当真。”
    青华仙子瞪了他一眼,弯腰拾起地上一朵被风吹落的比翼花,那只火色的鸾鸟栖息在她指尖,或许是被这艳丽浓烈的色彩触动了,她看着这朵花,微微笑了一下。
    顾采玉看得呆住了。
    这之后,日子依旧如常地过。
    顾采玉却不再开始做新的木工活了,也不再写那些酸气腾腾的诗,他迷恋上了画画。
    他画的是青华仙子,且不敢明目张胆地画,而是偷偷摸摸地画,只敢趁青华仙子出去练剑或是破结界的时候赶紧画上两笔。有时候添上一只翡翠色的玉钗,有时候增上一片云雾似的裙摆。有时描她指尖那朵艳丽的红花,有时候画她那双明亮动人、却稍显冷漠的双眸。
    他画得细致,结界的裂口也越来越大,或许再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出去了。
    簪星看到了沉沉的夜色里,亮起了璀璨的光。
    顾采玉的声音在比翼花树下响起:“仙子仙子,你快出来看!”
    身穿白衣的女子走出茅草屋。原野上那棵巨树上挂满各色的纸灯,纸灯将长野映得明亮,远处的天幕尽头,烟火自夜空绽开,漫天华彩,美不胜收。男子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调侃的笑意:“华灯若乎火树银,炽白枝之煌煌。”
    “无聊。”
    “怎么能叫无聊呢,”顾采玉的声音仍然明朗:“我每日在这墙头的柱子上用刀刻上一笔,算算时间,已过了半年,今日就是除夕。咱们在这秘境中,也不能忘了风俗嘛。你看,烟火好不好看?”
    青华仙子看向远处。
    那些烟火吵吵闹闹地冲上夜空,在原野上洒下一片五彩的星辰。
    她淡道:“不过是幻术而已,有何好看的?”
    “仙子也知道幻术?”顾采玉惊讶。
    “幻术是妖族用来蛊惑人心的招数,是没有任何攻击力的障眼法,寻常修士根本不屑修习,你如何修得?”
    “它是没有任何攻击力,可是姑娘家喜欢呀。”顾采玉笑嘻嘻道。
    青华仙子转头盯着他。
    他摸了摸鼻子,跟着看向夜空,正色道:“幻术简单,可凡人偏偏最爱中招,只能说明它的确能戳中人内心最脆弱的部分。譬如烟火是假的,但我想看烟火这一刻的心情是真的。幻术是假的,在那一刻渴望的心情是真的。”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难受到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时刻,如仙子这样活得清醒的人,说不准有朝一日,也会需要这种虚妄的幻术来获得慰藉。”
    “胡说八道,”青华仙子冷声道:“我怎么会需要那种东西。”
    “那可不一定,”顾采玉摸了摸怀里的鸡头:“人生长得很,这才哪到哪呢。”
    青华仙子不说话了,只抬头看向那些远处的光,比翼花开得繁盛,像是要永远这样热烈地招摇下去。
    紧接着,画面变得混乱起来,伴随着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
    她听到刀戈相撞的声音,看到似乎有很多人在战场上厮杀,青华仙子好像受了伤。她看到白发的少阳真人坐在青华仙子榻前,叹道:“你就当镜花水月一场,将往事忘了吧。”
    “镜花水月一场......”簪星看到青华仙子垂下眸,声音平静:“不。”
    她道:“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簪星看到青华仙子从灵器库中挑出一只青色的长棍,她在逍遥殿中种下一株比翼花,她用幻术幻得比翼花全部开放,如原野上那些火色的鸾鸟一样。她在花树下舞棍,花雨与棍风交缠在一处,最后荡出一层月色的涟漪。
    终成镜花水月。
    那些画面在簪星脑海中,走马灯似地飞速流过,她看到青华仙子在逍遥殿里,用泥巴捏了两只拙劣的偶人,她将那只偶人摆在比翼花树下,青棍上的光华一日比一日更明亮。
    她看见青华仙子将《青娥拈花棍》放进了武学馆的书架中。
    原来如此。
    簪星恍然大悟。
    她曾以为《青娥拈花棍》是身为天之骄女的青华仙子自创的功法,仅此而已,如今却在这朵比翼花里,知道了诸多前缘。顾采玉,既姓“顾”,多半就是顾白婴的父亲,青华仙子那个神秘的心上人。
    镜花水月,是说与顾采玉度过的那些日子如镜花水月般易碎难寻,火树银花,不过是为了怀念当年原野上那一抹璀璨的假烟火。或许还有更多,这本功法,每一招每一式都与顾采玉息息相关,是青华仙子为了怀念心上人而创造的“慰藉”。
    既是慰藉,便处处都是柔情,处处都是真心,处处都是温柔,处处都是遗憾。
    她的确从来都不曾真正地领悟到这本心法,只因为这本心法,一开始就不是给她看的。
    如今青华仙子的一丝神识留在美人图中,神女已去,往事难寻,顾采玉呢?那位在原野中搭起一间茅草屋,虽然看不清脸,却似乎总能窥见他面上明朗笑意的男子呢?
    所有的画面倏尔收拢,混沌的白渐渐占据视野。
    所有嘈杂的声音慢慢远去,斑斓的色彩褪尽,那朵红色的比翼花就在手心,却已经不是刚刚鲜艳欲滴的模样了,它变得干瘪,艳色转为深沉,欲飞的双翼无力地垂下。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凋零。
    “你看见了。”女子的声音冰冷而漠然。
    簪星抬起头,青华仙子垂眸看着她,目光复杂,与方才的空洞截然不同。
    第134章 传承(1)
    簪星将手中的花递给青华仙子。
    青华仙子接了过来,低头看着指尖的比翼花。这画面与当年秘境之中的场景重合了,只是当年嫣然的花朵,如今已经黯然凋零,当年雪肤花貌的绝色神女,如今只有一丝残存的神识。
    到底物是人非。
    簪星看着她,开口道:“原来《青娥拈花棍》的出现,有如此前缘。”
    修仙之人,若能自创一本功法,便是宗门里万一挑一的天才,青华仙子自来灵根出众,簪星也以为,青华仙子之所以编纂《青娥拈花棍》,是为了让自己修为更上一层楼。而如今在这朵花里看到此地往昔发生之事,才知这本功法,一开始就是为了怀念心上人而创。
    青华仙子目光一动,那朵比翼花在她手中消失,她抬起头,淡淡开口:“看来,你似乎已经领悟了不少。”
    “不敢说领悟,”簪星将青棍横于面前:“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她道:“仙子,我们再来试一次吧。”
    泛青的盘花棍直朝白衣女子挥去,两根长棍碰撞在一起,激起无数烟尘,连周围的混沌都被劈开了一道裂痕。
    棍法还是那个棍法,挥棍的心情却已经与方才截然不同。
    不是拼命想要变强,也不是迫不及待地向众人证明自己。棍尖挥舞的每一处,都是过去的痕迹。在荒芜的原野中互相扶持的痕迹,在石山底下缓慢地盖起一间茅草屋的痕迹。在暴雨的夜晚走进那抹暖色的痕迹,在比翼花树下,看虚幻的烟火从远处亮起的痕迹。
    踢一脚,二郎担山,偷一步,扰一棍,打一棍,拔草寻蛇出,劈山,行者肩挑......
    花是棍法,树是棍法,青石缸里那泓甘甜的水是棍法;灯是棍法,雨是棍法,站在院子里神气踱步的秃尾巴野鸡也是棍法。
    当年的青华仙子,一个人在太焱派的出虹台修炼棍法的时候,究竟怀着何种心情?当她在逍遥殿中种下那棵并不开花的比翼花树时,是否曾有过片刻惘然?
    没有人知道。
    青娥拈花,那一刻的美好,只有茅草屋里的画师才了解。而这么些年,画师早已不见踪迹,唯有藏在墙后的那一幅陈色的美人图,依稀残存着神女当年的片刻风姿。
    长棍如青芒,又似幻影,步步紧逼。棍风逼得白衣女子的裙裾如翻飞的云雾,她的青丝散在风里,衬得脸庞如月姣丽。
    簪星避开头顶的棍风,偷步上前,低声道:“如果《青娥拈花棍》是为了回忆故人而创,当年仙子创立招式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一道棍影从身后窜来,簪星侧身躲开,一摊手,盘花棍握在手中,她道:“如果我是你,想起当年种种,若有留恋,便必定希望一切重来,怀着失而复得的心情。”
    她双手握棍,朝着正前方轻轻一挥。
    轻轻一挥,似有雷霆万钧之势。
    “镜花水月——”
    花流源源不断地从棍尖涌了出来,在长空中化成了一面镜子。柔软的镜子荡起层层涟漪,如一面清澈的湖水,渐渐显出无数的人影来。
    那只秃尾巴的鸡,秘境中蓝得过分的天空,从石山中蜿蜒流出的溪水,那间茅草屋里总是在黄昏时分亮起暖色的灯火,下雨天雨水淅淅沥沥,有人藏在内室里,提笔写下一行又一行绮丽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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