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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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转头,叫得娇嗔无比:“鳌叔,这里。”
    李金鳌眼睛一亮,拎着戏箱就过来了,拴在裤带上的公鸡晃来晃去,像个没生命的装饰品。
    他先递册子,让选个故事,册子一掀,第一条就是《招魂》。
    昌东问他:“是汉武帝和李夫人的那出故事吗?”
    李金鳌点头:“是啊,这故事是皮影滥觞,从来都是戏册第一出。”
    昌东说:“那就这个吧。”
    李金鳌收起册子,掀开戏箱做准备,昌东触目所及,愣了一下。
    这戏箱里,除了一块三尺生绢,一个陶埙,一个黑布口袋,居然没别的东西。
    这跟他的戏箱真是天差地远,他的戏箱里,各色牛皮、凿刀、成品或者半成品的皮影人物、起稿的图谱、上色的笔、融胶的骨碟……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
    李金鳌大言不惭:“看皮影,找我,那你们是找对人了,我现在是不行,但我祖上,那不是吹,当年都伺候过汉武帝看皮影……”
    他把戏箱固定到半张,生绢布在箱角上绷得平平整整,箱边缘都带黑色拉皮,拉实了扣住,恰和绢布围成一个没有漏隙的小舞台。
    这才拿起那个黑布口袋,扎口微松,凑到拉皮掀开的口处,托住口袋的底,抖了又抖,像是驱赶口袋里的东西进去。
    昌东看到一簇簇针尖大小的幽绿色,晃悠悠进了小后台,幕布后一团莹莹的光亮,像飘摇的鬼火。
    小咬?
    昌东心跳得厉害,一直盯着幕布看,李金鳌拿过陶埙起了个调,埙音很低,浑厚中带几许沧桑,幕布后明暗变换叠加,渐成一道迤俪不绝的长城剪影,有个身材窈窕的女子立于城头,两手掩面,摇摇欲坠。
    叶流西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句:“我让柳再加几个菜,上点酒,待会灌醉了他套话?”
    昌东点了点头。
    叶流西朝丁柳勾了勾手,等她凑过来之后,附到她耳边正要说话,目光忽然落在李金鳌腰间那只倒挂的公鸡身上。
    那只鸡不知道什么时候睁了眼,正在看她。
    第53章 蝎眼
    妈的看什么看!
    叶流西一眼瞪回去,那只鸡很镇定地把目光移开,又把眼睛闭上了。
    李金鳌一曲吹毕,眼前所见尽皆涣散,虽然只是一方画幅,但因着演绎生动配乐凄婉,倒也让人心里激起些许苍凉。
    看书看画,听戏听曲,能激起点共鸣就算不白费。
    昌东加了张凳子,请李金鳌一起吃饭,加的菜都是萝卜土豆花生米,难得有点肉丝杂陈其间——不是不想下血本,实在是捧着钱都没处买,李金鳌显然很理解,理解中又生出几分感激来,客气了几句就上桌了。
    丁柳在边上劝酒,这是她强项,一口一个“鳌叔”,一杯一句“你好厉害啊”、“皮影耍得好好看哦”。
    人一旦上了年纪,就特别喜欢收获小字辈的崇拜,李金鳌让她捧得飘飘然,几杯酒一过,舌头就有点大了。
    昌东给他斟酒:“我从前也看过皮影戏,但耍得这么像的,还是头一次见。”
    李金鳌说:“我懂我懂……那种像提线木偶一样的是吗?”
    人一旦喝大了,做什么都肆意,李金鳌两臂张开,生硬地上摆下动:“只有关节能动,木不愣登的,耍这种的也有,市集上常见,不入流。”
    昌东苦笑,觉得这打脸是自找的。
    李金鳌撮两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嚼:“就拿《招魂》这故事来说,汉武帝见到幕布后李夫人的影子,怆然泣下,还给了术士无数赏赐,那场景得多逼真?牛皮刻的人,耍线杆带着才能动,汉武帝能被蒙到?”
    肥唐也积极发言:“可不是嘛……我以前也纳闷呢,心说皇帝怎么看个皮影戏还当真了,现在才知道,是我没见过高人出手。”
    李金鳌说:“不不不……”
    他虽然得意,倒还没忘形:“我还是差远了,惭愧惭愧。”
    说着咣啷一声,扔了块腰牌上桌面。
    那块腰牌铜质,生满铜绿,形状像片瓦当,上头曲曲歪歪的篆字早已被磨得半隐,肥唐还想拿起来细看,李金鳌已经先说话了。
    “方士牌,我老李家,不是我吹,当初伺候汉武帝看皮影的人叫什么?李少翁!我姓什么?李!”
    肥唐觉得这名字特耳熟:“这李少翁,是不是被汉武帝杀了的那个?”
    史载,李少翁招魂之后,汉武帝封他做了文成将军,过了段时间,觉得这人故弄玄虚,就把他给杀了。
    李金鳌眼睛一瞪:“胡说八道!怎么会杀了,那叫进关!我老李家不进关,哪来的皮影队啊。”
    他端起酒杯,蓦地悲从中来:“可惜啊,我祖上这支姓李的,不争气,皮影术的绝学,只学了皮毛……要是得了真传,我现在,也有铁皮车坐……”
    他打了个酒嗝,杯里的酒扑了满手,大概是觉得可惜,低头去舔。
    昌东不动声色:“你说的皮影队,就是来往关内外的九人商队吧?”
    李金鳌嘿嘿笑,顿了顿冲昌东挑大拇指:“开铁皮车的,果然不简单,知道这事的,都是人上人。”
    他轻蔑地朝别桌的人扫了几眼,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那些小老百姓,哪会知道皮影队这事啊,出关一步血流干,没错,人是出不去,自古以来,出来进去的都是皮影队……”
    明白了,皮影棺里装的,确实是如假包换的皮影人,九人一组,踩开一条联通关内关外的步道。
    叶流西笑了笑:“我有点想不明白啊……”
    口罩堵着她的鼻子,说话的声音有点嗡嗡的:“汉武帝费那么大劲,把人送进来,大门一锁得了呗,何苦还留条通道,允许皮影人进进出出的。”
    李金鳌冷笑一声:“这就是汉武帝的聪明之处了。”
    “当时的玉门关内,那叫绝境,方士、羽林卫、妖鬼、罪犯,都送进来,前两类人有本事,后两类人有反心。我问你,对圣上效忠能管用几年?这些人要是联手反了怎么办?皇帝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最高明的法子,是让你心甘情愿守在这。”
    “开了这条道,等于是允许你称王,环境虽然恶劣点,但是奴仆、封地、钱都有了,不耽误享受关外的新兴玩乐,还没人管,也不受法令约束,搁着你,你会不乐意?”
    “至于为什么能进出的是皮影人,一来皇帝念李夫人的情,二来玉门关是人不能出、妖不能出,皮影人非人非妖,能行人事,却不会兴妖孽,最合适不过了。”
    叶流西当然没见识过李少翁的皮影术,但能让汉武帝感动到泣下,而且瞒过了有生意往来的历代商户,应该是真的跟人相差无几。
    她拍拍桌子:“看我。”
    李金鳌莫名其妙。
    叶流西说:“不觉得我像个皮影人吗?”
    李金鳌笑呛了酒:“皮影人和人,是不好分辨,但不是不能分辨:它们不吃不喝都没关系,破了皮不流血,被火烧也不嫌疼,烧着的味儿像是烧毛发,你是皮影人?我说的这几项,你都试试看好了。”
    叶流西松了口气。
    她还真不想自己是皮影人,到时候和那么多人挤一个皮影棺,怪不体面的。
    丁柳估摸着酒已经劝得差不多了,生怕他说着说着一头栽倒,赶紧把关键的先提出来问:“哎,鳌叔,老说皮影队皮影队,它们从哪出关的啊?”
    她关心门到底在哪。
    李金鳌嘟嚷:“这种大秘密,哪是我能知道的……”
    不知道啊,丁柳泄了气,再问时就有点恹恹的了:“那你这是,准备往哪去啊?”
    李金鳌舌头已经撸不利索了,啪啪两下子拍在腰间倒吊的那只公鸡身上:“去……小扬州,听说有人在那……作乱,身为方士……之后,要抓住机会,出人……头地,我这只鸡,不是普通……鸡,神勇无比……”
    酒劲上头,终于一头栽倒,趴在杯盘之上,兀自舒服地舔了舔嘴唇:“神勇……不可多得……”
    叶流西盯住那只鸡看。
    也是巧了,那只鸡又在掀眼皮,眼珠子正慢慢往她这边转……
    叶流西一拍桌子:“再看,我把你眼珠子转出来!”
    那只鸡倏地闭上了眼睛。
    ——
    前台女人带了人来,把烂醉如泥的李金鳌搬回房。
    看看时间,距离熄灯不到一个小时,难得到了一个可以洗澡的地方,没人愿意错过,昌东安排了一下,大家分批去洗,原则是最好不要有人落单,房间里同一时间至少留两个人,洗得最晚的那两个,也尽量结伴回。
    他和肥唐留守,高深、丁柳和叶流西先去洗。
    高深洗完回来,换走了肥唐,肥唐回来的时候,从前台顺带借了副自制的扑克牌,喜滋滋说等西姐和小柳儿回来,好斗地主。
    昌东冷笑,对女人洗澡的速度居然抱有期待,肥唐还是嫩了点。
    他拎着装了干净衣服和洗漱品的兜袋,一路去到公共浴室。
    地方挺破,亮了个灯泡,进门靠墙的地方有个水缸,墙边挂下条拉绳,墙上有个正对着缸的进水口——洗澡要自己来缸里拎水,水不够了,就拽拉绳,进水口会再流点水进来。
    里头是用木板间开的隔间,不多,五六个,木板上遍布裂缝,宽的有手掌那么大,也不知道隔个什么劲,靠墙的地方有流水的凹槽,把脏水引到更低处。
    难得有淋浴,虽然是最简陋的那种:高处挂了桶,桶底钻了眼,自己舀水进去,水就会淋下来。
    整个男浴室,就他一个人,昌东觉得怪不自在的,决定速战速决。
    他湿了头发,飞快地洗发打泡沫。
    忽然听到稀拉的水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女浴室那里传来的,抬头一看,男女浴室中间的隔墙没封,顶上空了一大块。
    昌东咳嗽了两声。
    那头很快响起丁柳的声音:“是东哥吗?”
    昌东说了句:“你们够慢的。”
    丁柳说:“谁像你们男人,我们洗个头发就要好久呢……我快好啦,东哥,你待会等下我西姐啊,两个人一块上去。”
    昌东嗯了一声,过了会,听到丁柳踢踏踢踏离开的声音。
    两边都安静,偶尔响起的水声分外清晰,夹杂着低低的轻咳,有时连她的呼吸声都能听到,昌东头一次发现,声音也能让人心猿意马。
    他抹了把脸,说了句:“我去外面等你。”
    出了浴室,长长吁一口气,抬头看四面的客房,很多房里亮着灯,入住率倒还不算差,就是说不清楚,其间是不是真的掺着李金鳌口中的“别的东西”……
    正这么想着,眼前突然一黑,所有的灯刹那间全灭。
    昌东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有人先他一步抗议了,还不止一个。
    ——“搞什么?没到十一点呢!”
    ——“一天比一天熄得早!”
    那个前台女人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里飘出来的:“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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