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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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肥唐讪笑着打哈哈:“东哥你开什么玩笑……咱们这是法治社会……”
    笑着笑着就不笑了。
    他想起自己被抓个正着的那个晚上,叶流西手里倒拖着刀,探身进来的时候,刀光都折进她眼睛里。
    ——
    叶流西果然迟到。
    日落的时候她才出现,车子打西边来,一路疾驰,像半抹夕阳红里射出的子弹。
    近前,她匆匆下车,小跑着过来,隔着车窗跟他道歉:“不好意思啊,有点事耽误了。”
    昌东说:“没关系,我送你看日出,你让我看日落,很公平。”
    叶流西笑盈盈的:“那我开前头,你跟着,车程大概一个半小时。”
    “去哪?”
    一个半小时车程,以那旗镇的方位,东南西北不是荒漠就是戈壁,更何况……已经日落了。
    叶流西略弯下腰,胳膊叠支到车窗沿:“怕啊?我一个女人,单身,貌美,这么大黑天,跟你去荒郊野外,要怕也该是我啊。”
    昌东说:“那是你没看过《聊斋》吧。”
    第9章 山茶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前一个小时是公路,后半个小时上了戈壁滩,黑灯瞎火的,叶流西倒是认路——虽然弯弯绕绕,但确实没走过回头路。
    叶流西停车了。
    昌东随后下车,夜里的荒漠很冷,他下意识把半敞的外衣拉起,脚下有沙层,不厚,踩了踩,能感觉到底下戈壁的硬土层。
    这里是沙漠外围,沙子都是被大风从沙漠刮带过来的,日复一日,遇阻沉积,也会形成沙丘。
    叶流西招呼他跟上,还得徒步走一段,两人都没亮手电:黑夜里,眼睛适应了自然光之后会看得更远。
    天上有月亮,半弯,偶尔路过几蓬枯干但没死的骆驼刺,带刺的影子被月光投射在地上,被风吹得晃晃悠悠。
    叶流西在一片沙坡上停下脚步,伸手指前方不远:“看。”
    看轮廓,黑魆魆的,半人来高,不长的一段墙。
    “夯土的,文保单位来看过,说可能是古代某个驿站的围墙,但是只剩这一面,残缺不全,就近又没挖到任何东西,加上交通不便,所以就这么撂着了。”
    “就是让我来看墙?”
    叶流西指墙后不远处:“当然不是,看到那棵树了吗?”
    看到了,孤零零只一棵,剪影贴着钴蓝色天幕。
    昌东认出那是胡杨树,而且是死胡杨,因为姿态凄惨,难以名状——黑水城遗址附近也有大片的死胡杨,当地的传说里,那是惨死的将士冤魂化成的,每一棵都是人间地狱里的生灵姿态。
    所以不管胡杨的精神被如何传唱,什么“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昌东始终对胡杨喜欢不起来,枯死的胡杨扭曲挣扎的形象,总让他想起类似死不瞑目这样的话来。
    “看树?”
    “也不是,你站的位置不对,还要再挪一点。”
    她拈拽起昌东肩膀处衣服的衣料,牵着他往边上走了一两步,又帮他挪了角度:“现在再看。”
    目光及处,昌东头皮微麻。
    那是吊在树上的一个绳套,看高度、圈口大小,上吊用的。
    深夜,荒郊,废弃的古代驿站,枯树,上吊的绳套……目前,也就差一个吊死鬼了。
    昌东不动声色地把袖里拢的凿刀刀柄垂进手心。
    叶流西问他:“你做过噩梦吗?”
    “做过。”
    叶流西说:“有一次,我做了个噩梦——听好了啊,我就从这个梦开始讲。”
    “梦里,我年纪不大,十一二岁,躲在墙角的一个水缸里,缸上罩着盖,缸口有豁齿,缸外堆着柴火,我就透过豁齿和柴火的缝隙往外看。”
    “看到是晚上,木头门正被风掀得撞来撞去。屋里很简陋,屋子中间生火,很旺,火星子被热气拱上来,在空中乱飞。”
    “火堆旁边,坐着一个人,在吃人,发出嘎吱嘎吱的咬嚼声。”
    “我一直盯着看,忽然发现,那个人的嘴里叼着一根带滤嘴的烟,用来吃东西的,其实不是他的嘴。”
    她示意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以上:“确切地说,在这个位置,还有一张嘴,张得很大。人都被吃得差不多了,剩只脚露在外头,随着咀嚼的动作上下晃,脚上还穿了只胶鞋,鞋带有点松。”
    “眼看鞋子就要落下来,那人一个吞咽,连鞋子带脚,全吞下去了。”
    “吃完之后,他打了个饱嗝,脸扭曲变形,那张嘴越变越小,我这才发现,原来他用来吃人的,是他的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通红,像是血肉在里头混搅,再然后,他拿过身边的一个水壶,大踏步向水缸走过来,大概吃得太干,想喝水……”
    说到这,她长吁一口气,拿手拍了拍心口:“吓得我一下子就醒了。”
    这就醒了?这梦,和他关心的事情,有关系吗?
    叶流西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她抬起手,缓缓指向树上挂着的那个绳套。
    这个角度看,那半弯月亮恰爬到绳套里,爬成一张吃饱喝足半抿的嘴。
    “醒的时候,我就吊在那个绳套里。”
    昌东冷冷问了句:“没死?”
    叶流西咯咯笑:“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盼着人好呢,我要是吊死了,现在跟你说话的不就是个鬼了吗,多吓人啊……绳套是死结,我挣扎了两下,就摔到地上去了。”
    “然后,我试着去回忆前因后果……”
    昌东觉得不妙:一般这种情况,结合上下文,她大概是要失忆了。
    “我发现我的记忆,出现了大片……锯齿状的空白。”
    昌东差点笑了,真不容易,两年来,他第一次想笑:“你失个忆,还带形状的?”
    叶流西说:“我那不叫失忆,很多事情我都记得——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向一些地方的货商进货,敦煌、嘉峪关、酒泉,最远到过张掖,买的东西五花八门,有鞋子、衣服、碟片、书、明星海报……每一次,开着货车进戈壁之后,就没下文了。”
    “但最关键的事情不记得,比如生哪长哪、家人、朋友,我到底是谁,谁把我吊上绳子的……都不记得。”
    “怎么说呢,记忆如果是一张纸,我的好像是被撕开了,有些事,我要么记得前半截,要么记得后半截,要么记多点,要么记少点,像是被狗啃过。”
    昌东总结得一语中的:“也就是说,我想知道的,你恰好都忘了,是这意思吗?”
    叶流西叹气:“你这么一说,好像我故意拣你感兴趣的事情失忆似的……不过差不多,就是这样。”
    头一次听说还能掐点掐长度失忆的,昌东放任脸色难看,没有任何要遮掩情绪的意思。
    这在叶流西意料之中:“还没完呢,听完再下结论——我四下看了一遍,树底下有个包,黑色单肩,还记得吗,我去看你皮影的时候背过。”
    “包挺沉的,里面有一些东西,我拿出手电照了照周围,发现沙地上没有脚印。”
    “又照包里,看到一个胶卷照相机……”
    昌东心跳突然加速,终于听到跟照片有关联的东西了。
    “海鸥牌,是国内八九十年代比较常用的照相机牌子,里头有一卷胶卷……孔央的照片,就是从胶卷里洗出来的。”
    “还有个东西,就更奇怪了,是个兽首玛瑙杯,整块雕的,戴金帽,单从材质上说,已经很值钱。更别说后来我发现,陕博也有一个,还是镇馆之宝。这趟去西安,我特意找了个古玩店帮鉴,这玩意的年代,至少是唐或者以前的……”
    昌东打断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多以前吧?”
    “一年多以前,你到现在才来追查?”
    叶流西嗤笑:“昌东,你吃不饱穿不暖,会想着去探索宇宙的奥秘?”
    “我是个脚踏实地的人,秘密不会飞,但人是会饿死的。再说了,知道真相是吃喝拉撒过一天,不知道也是吃喝拉撒过一天,着什么急啊?”
    她伸手指向来路:“我挎上包,顺着那个方向走,快天亮的时候,到了个镇子,就是那旗……接下来,你也差不多都知道了,无非就是想办法先养活自己。”
    “卖瓜?”
    “是啊,做生意上手最快啊。”
    “也卖烧烤?”
    “瓜又不是一年四季都长,闲下来的时间,当然卖别的。”
    “那皮脸呢?”
    叶流西有点意外:“这你都知道?”
    她往那半截夯土的墙上一靠,还真是什么都认:“赚钱呗,那些个小姐,没什么安全意识,半夜三更在暗巷里乱走,我不跟,也早晚有人跟的——这样不是很好?她们安全,我也赚到钱,那旗镇治安不错,难道没我功劳?”
    “稍微攒了点钱之后,我就挨个去找打过交道的那些货商。”
    他们倒记得她,热情跟她打招呼说,叶小姐,你有一阵子没来啦。
    叶流西跟他们吃了几次饭,推杯过盏,话里话外,套到些事。
    ——叶小姐做生意爽气,出手大方,不像有些人,总要讲个一块两块的价,抠里吧唧的!
    ——叶小姐每次都一个人来,我还替你担足心呢,长这么漂亮,开这么大车,可别被人惦记上了,尤其是前阵子有个团伙拦路抢劫,没被公安端掉之前,多少车遭了殃,还是你运气好,次次出入平安……
    ……
    那些老板的说辞里,她有时是南方人,有时是北方人,有时已婚,有时待嫁,有时是给人打工,有时是自家生意——看来,她那时习惯把身份胡诌一气。
    叶流西找了个小本子,一条条推理着去记,像用砖头块块叠出迷城。
    她居然能觍着脸问昌东:“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像个谜一样,特别有意思?”
    没觉得,昌东只觉得她阴,还滴水不漏:玩个失忆,轻飘飘把前因后果带过去,反抛过来一堆谜团。
    他说:“你觉得我会相信?”
    她侧身给他让路:“不信就走呗,我拦着你了吗?”
    昌东沉默了会,从她身边擦过,往沙坡下走。
    叶流西轻笑了一声,果然也没拦着。
    沙地柔软,一脚下去半脚陷,很多细沙顺着鞋子的缝隙漏进来,不硬,不硌,但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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