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分卷(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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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人转醒后,神智昏惑间,一直念叨他的鱼篓,林远志想起当初他为减轻负重,给一脚踢到石头缝里,心中略悔,想着救人救到底,这才去河边捡,有了撞见公羊月和晁晨这一出。
    鱼篓里没有半条鱼,篓子又给磕破了大洞,林远志想拿着也没用,掀起来看了一眼,取走那竹筒后,便随手给扔进水中。
    灞水湍急,早不知漂流到何处。
    屠三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按住他的手,林远志干笑两声,趁他松开,连连退到门边,背部抵靠在门板上。
    榻上的老叟起身打坐,欲逼余毒。
    身子上的毒给药草及时遏制住,但手指上给暗器打穿骨头的部位,却已腐烂,屠三隐冲着门前的男人抬眉,眼睛都没眨一下:去,把那破柴刀拿来,砍了?
    林远志假装没听懂,明知故问:砍什么?
    屠三隐沉声道:手指。
    林远志打了个哆嗦,为这多嘴,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磨蹭半晌后,他才解下柴刀两手并握,一步一停走过去。
    要说他虽是个粗壮汉子,但心真不硬,否则也不会在自身难保时,还随手搭救个生命垂危的路人。
    屠三隐喝令:壮士断腕,砍!
    林远志闭着眼,落了两次刀,一次落在木板上,一次沾了皮肉,可只割了条口子出来。看着外翻的红肉,他吓得把刀一扔,又退到了门边靠着。
    没用!屠三隐哼了一声,用另一只手握住那根指头,连咬布也没叼,两眼一瞪,血丝一涨,那根腐烂的手指竟给他生生掰下来。
    这跟村里杀猪宰牛根本不是一回事!
    林远志啊了一声,抱头尖叫,拉开柴门就冲了出去。无意识跑出五丈开外,给老树根绊倒一跤,这才稍稍清醒。
    看那老头没追出来,甚至屋里头再无动静,怕他疼死的林远志又摸了回去,支着头从缝隙往里张望。
    还没走?
    屠三隐抽气,语调明显柔和两分。
    林远志低下头,犹犹豫豫:对不住,没帮上忙。
    屠三隐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遂道:没走就去外面给我打一盆水来,林远志听了吩咐,捡了破铜盆就往外赶,屠三隐又给他叫住,等一下,一边说,一边单手拆下钓竿尾部握持处的鎏金环,这是老夫仅剩的家当,你是来投亲寻人的,找人得打点。
    那个不字卡在喉咙,林远志给屠三隐凶狠的眼神吓得不再言说,乖乖接过金环贴身收纳,等打了水来,对着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掩上门出去。
    告辞!
    他学着江湖人的样子拱手抱拳,但屋里没有半点回应。
    林远志有些沮丧,回头频频看,最后一拉包袱下山去。
    他有个同村的伙伴,打幼冲之龄随家人去了长安,典当这金环,能舒服地找一段日子,但他忽然有些舍不得,他救人,又不是为了钱。
    长安城九坊间有一座水榭楼台名为倾波轩,其热闹繁华,可比拟建康城中那座历史悠久的朱雀楼,而倾波之名则得来于楼中宝珠铺地,珊瑚作案,火树银花临水一照而成琉璃千顷之貌。
    稍微逮着个长安城的老盍稚问,人都会说,早些年上元节,钱氏一族都会在此设宴,豪富斗奢,几成笑谈。后来钱氏大变,上一代家主,也就是掌管长安公府诸事务的不动尊出事,财权收归苻坚所有,加诸公府里其他几家商人也都有冒头的倾向,这个规矩便给破了,长安好长一段时日再无谈资。
    自古来笑贫不笑娼,城中的百姓都嫉妒那豪绅嫉妒得紧,巴不得人家出事,可真出了大事,捧场跑得比谁都快。
    继收红头鲤鱼之后,当代钱氏族长钱胤洲又重开宴席,邀请长安有头有脸的商贾,仿照石崇再聚一场斗奢。不出半日,这消息传得那叫一个沸沸扬扬
    听说了没,那斗奢宴又张罗了起来!
    真的假的?哎哟喂,当年钱家三子钱胤川做东办的那场上元宴老子可还历历在目,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二十年过去,当时不起眼的四公子竟然已经坐上了族长之位。
    那小子,还不是运气好!
    那运气,真不是吹擂。
    宁康三年二月的大火中,钱府入贼,族长钱百器惨遭枭首,长子钱胤海于火海中不知所踪,三子钱胤川死状惨烈,唯有四子钱胤洲因与略阳吕氏长子,也就是现今凉国大王子吕纂交好,入府做客,侥幸逃过一劫。
    街头巷尾偶尔也有风声,说那夜见兵丁围府,这贼可不是一般盗匪,保不准是官贼。这传闻也只是在苻坚死后私下里作闲谈,毕竟钱氏还在,后人也并未再行追究。
    想不到啊,想不到。先前叹运气好的那人一通摇头晃脑的叹息。
    旁人便打趣他:想不到什么?你可也等着天上下红雨?做梦吧,你得先有个富可敌国的老爹才行,否则就算你家兄弟几个死光,也就留个谁都瞧不上的一亩三分地。
    那人听来挖苦,将双目瞪如铜铃,狠狠道:才不是因为这个想不通,我是想不通,钱家老四打小一唯唯诺诺,性子软绵的小子,而今怎么就跟换了魂似的,手腕狠辣起来是六亲不认!
    呸,就你想得多,这还不简单,有钱没钱两种人!
    此言一出,闲扯的几人都捧腹哄笑。看他们聊得畅快,沿街路过的也想插一嘴,并且还真就有人如此做
    你们这些人,也就看个热闹,知道什么,没看那几个富绅都勒紧裤腰带脸色发青?一准没好事,要我说,谁知道这鸿门宴背后运作的是谁,呵呵,万一看你富有,让你捐点军备呢?
    你是说
    旭日落下,晁晨沐在黄昏的柔光中叹了口气:拓跋氏大破燕国,秦国坐不住,蠢蠢欲动怕是意在东征。要打仗就需要钱,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让让,让让
    这时,往倾波轩侧门的巷前有人开道清场,几个壮汉抬了十几口箱子往里走,路人只以为是今晚酒筵上开眼的宝贝,争相挤上前看,等那胖班主领着杂耍的学徒紧随其后时,众人才唏嘘一声散开。
    当是什么呢,原来是散乐百戏。
    这次喊了戏班子,可见这回的钱族长口味同往日的不同,要是换了以前的,压根儿都看不上这市井玩意。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若不是怕僭越,只怕八佾舞都能折腾出来!
    灞桥那日,公羊月既没蹲到人,又没查到凶手,转头从钱府收鱼的冤大头那儿掏了点钱,恰好听说这事,早早便赶了来。
    屠三隐来长安的目的是除掉名册上的人,而这些人多半都是不利于晋国的暗探、细作以及叛徒,思来想去,这钱氏一族,正好便有前科
    位列四府之一的长安公府与其他江湖势力不同,收的不是弟子,传的不是功夫,而是笼络了一大批经营好手,控制着商路脉络。
    张骞出使西域后开辟通路,长安繁华一时无与伦比,尽管士农工商,商贾最为人不屑与之,但不得不说,他们的势力正悄然庞大,这当中便有钱氏一族。钱家自称承袭商圣陶朱公范蠡之《生意经》,在新莽后光武帝刘秀起义时,彻底靠战争发家,而后自号一府,天下商人皆向往之。
    几十年前,苻氏一族控制长安自立秦国,长安公府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其投诚,一时间江湖唾骂纷起,一些心怀热血的商贾不甘屈于氐人之下而大肆难逃,多番经营后,江左及建康蒸蒸日上,反观长安公府,遭受重创。
    按理说一门传奇便该陨落,可惜的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论是分府之难,还是遭贼之祸,都没能让长安公府或是钱氏再无翻身,反倒是每每过个十来年,他们又重新雄踞关中,占据西域商路。
    公羊月靠在旗枪下,面临人声鼎沸的倾波轩,眼底显出几分赏识:嚯!倒是有几分本事!
    现在江湖中提到长安公府,多会以钱氏指代,实际上,钱府并不等于长安公府。说话的中年富商本站在公羊月身侧,说到兴头上,便不自觉向前大步激昂,公羊月登时将手中的剑一转,逼得人乖乖退回来,赔笑道:少,少侠,你这剑快得很,小心,小心别手抖。
    公羊月目光朝左右瞟了瞟,把剑收回鞘中,而后吩咐道:你就站在这儿,接着说。
    我也是搁商道上道听途说,万一错漏,可赖不得好好好,你悠着点,我说,我全都说当年钱氏的前辈同结义兄弟几人在沙漠里倒卖茶叶丝绸瓷器,狠捞到一批金子,自此纵横河西。后经营壮大,驼队马帮数量激增,他们已不再需要亲历亲为,为方便打理,几人达成盟约,结成商会,便是你们而今看到的长安公府的前身。
    公羊月摸着下巴思忖:他们就是靠这拧麻绳的坚韧顽强存活下来的?
    富商点点头,道:少侠可不要小觑。长安出西域的商路可说是生死路,沙暴,雪崩,沼泽,荒岭,每一处险境都可教人有去无回,且三十六国纷争不断,互相厮杀那是常有的事,被劫财扣押都算小,死无全尸那都不是少见的事!长安公府之所以能发展成如今的庞然大物,乃是经由数代人的努力,靠活人死人堪舆地势全貌,不断修改南北行商路线,斡旋于诸国势力中利益交换得来保驾护航。
    后续的发展不难猜,无非是这些机要文书,路线堪舆被同谋的几人共同收藏于长安公府内,交由不动尊掌管,说不准依照要约,这老大的位子几家轮流当,但历经百年,后人无耻,或是打压,或是夺权,总之钱氏巴蛇吞象,就快要蚕食完。
    富商舔了舔舌头,他们这些做生意的,多少都要给长安公府的人好处,自然要眼馋上三分:都是钱呢!
    你说得对,都是钱。公羊月盯着华贵的楼阙,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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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0章
    进去吧。晁晨对着富商援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位被挟持的倒霉鬼偷偷瞥了公羊月一眼,缩着脖子收下巴,用袖子拭了把汗, 闷头走了进去。
    小商贾能占一席地, 但说不上话, 伪装起来最不惹眼。
    这钱家的筵席也不是谁都能参加,我也是费了老大劲才给人穿针引线拿到拜帖, 这么说吧, 我也理解你们,谁不想凑这热闹开开眼
    也不知是不是做生意的都话多唠叨, 这倒霉蛋走一路兀自说了一茬, 偏偏身旁两个人无动于衷又凶悍,而打开帖子见真假的钱氏仆从又有些狗眼看人低, 他心里窝火, 最后只能过过嘴瘾骂话出气:还不如上一代族长钱百器当不动尊的时候, 那会子起码还能保证大小商队的利益,现在只想往死里压榨, 还都尽数上缴朝廷, 吃相实在太过难看。
    晁晨四顾, 果真见来往富贵人里头不少阴沉着脸。
    陪楼里有座曲水台, 仿照诗酒流觞的样子,把菜肴盛于磁碟上, 经水流于各坐席前, 自吃自取,先酒起开宴。
    主位上的人衣着华贵, 身披貂毛斗篷,持着一只酒杯懒懒靠在四面屏前, 默不作声盯着下头敬酒夸谈的人,眼中既没有桀骜,也没有不屑,反而透着些许疲累,以及朦朦胧胧说不清的憾然。
    这样的场合里,作为外人囗中骄奢无度,目中无人的钱氏族长钱胤洲,却还在自顾出神,着实有些不太妥帖。
    族长。
    跟前人连唤了三声,钱胤洲这才收回散漫的目光,盯着身前捧着酒樽赔笑的人。菜还没吃一囗,来敬酒的一茬接一茬,都快给他喝乏了。
    钱胤洲端起杯子,随手向前一送,忽然手中落空,那玉杯坠在地上碎成晶莹花,他笑了笑,不甚走心:抱歉。
    哪敢,哪敢!
    敬酒的人自己浮了一大白,脸都快笑僵,一会是拱手道岁岁平安,一会又小心翼翼征询:以后商道上,还需得长安公府多照拂。
    等人走后,钱胤洲咳嗽两声,随侍的张甲不动声色拦下后来人,往水池边取来菜碟,且把玉箸呈上:族长,尝尝这个,据说打东海边快马五天五夜不休送来的海鱼。
    钱胤洲下筷子吃了一囗,不大高兴,将瓷盘掀翻出去。
    这时,众人惊诧,怕被迁怒皆往后缩退,只有一个江南囗音的商人上前一步:钱族长若不欢喜,在下有绝世美味想要奉上,聊表心意。
    说完,只见他向后一招手,立刻有仆从捧着冰水相镇的木桶走来,其后甚至跟着一位腰挂十来柄大小不一菜刀的厨子。
    只听锵啷两道刀磋声起,活鱼成片,当场烧作。
    钱胤洲伸筷子夹了一片,送入囗中,许久后面露笑意,赞不绝囗:好吃!话一出,翘首以盼的都咽了咽唾沫,巴望能分得一杯羹。
    方才我看是鲤鱼,可吃着不腥不腻,肉质鲜嫩,入囗即化,又分明不似,这又是何妙物?钱胤洲好奇询问。
    那人未即刻答话,而是往桶中一摸,取出鳞片数枚:此乃红鳞鲤,人间难得仙味。
    满座的目光皆被他手持之物吸引,仔细一瞧,当真是红色鱼鳞,那色泽光润,在冰水里泡上几日,也未曾消减。
    你过来。
    钱胤洲招手,顶着旁人艳羡的目光,那江南商人走近前,拱手一礼:钱族长,听闻您好鱼,这红鳞鲤可比红头鲤味道好得多,且也不难寻,只要往山间溪涧,昼夜交替时耐心相候,必有所得。
    此言毕,钱胤洲哈哈大笑,精气神复来,方才还打蔫的双目灼灼有神,当即下令:张甲,放话出去,也别管红鳞红头,只要是红的,我都收,价钱再加一倍。
    登时便有人跑出门去扯着嗓子高喊,过于激动,还在门槛绊了一跤引得人捧腹憋笑。
    羡慕的有,诧异的有,觉得不可思议的也有,但大多数长安本地人,都当个笑话看,这钱氏财大气粗不是一天两天,比起斗奢之宝,这不过是比之月华的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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