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分卷(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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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侯真絮叨个不停,想来怕一趟出门后,公羊月便会落闸上锁,再进不来,所以把所有东西垒叠上,一并抱来。堆在衾被上的书册滚落在地,他腾不出手捡,公羊月俯身抄起,随意翻看两眼,发现不是《老子》、《庄子》、《易经》的三玄著作,便是《太平经》、《抱朴子内篇》之类的道教典籍。
    总之对他而言,毫无兴趣。
    即便遭到无视,夏侯真性子阳光,也根本不往心里去,反倒继续热心替他铺床。剑就扔在榻上,他走过去瞧见,想用手肘把剑扫开,再把怀中之物放下,但对于爱剑之人,又不惯做这般举动,便在榻前小站片刻,扶正被子码在角落,转头顺手替他归剑入鞘。
    公羊月正翻书,眼睛被剑刃寒光一折,回头瞥见夏侯真的动作,一个猛子扎过去夺来:还给我!
    夏侯真的目光粘在剑上:欸
    欸什么欸,你就是觊觎我的剑,除非我死,绝不会给你!说着,他将夏侯真推搡出门,连带着他抱来的物什悉数踢出,谁要你假好心!我不相信你!
    好歹把被子留下,哎呀,这药能治内外伤,可别扔坏喽
    夏侯真每喊一样,公羊月就当面扔一样,最后啪啦阖上门窗,只差写块闲人勿进的牌子挂在门上。吃了闭门羹,他只能委屈地收拾满地狼藉,不明白公羊月一男子汉,怎么比谷中那些个娇气的师妹还难搞。
    日子就这般过,夏侯真依旧对他好得不得了,倒不是刻意,而是听过梁昆玉说起当年公羊迟在外帮助流民的壮举,又听李舟阳说到公羊月父母双亡,家破人亡的惨祸,心里越发怜惜,凭一腔热血和同门之谊,而不由自主关切。
    久而久之,同侪间颇有微词。
    不满与訾议随闲谈迅速流传于弟子之间,在公羊月加入修习时,演绎至最盛。剑谷九宗三脉规矩,每位弟子必须先修内功,再学基本剑技,通过考核后,根据天赋和心性,分入不同流派,拜入不同师门因材施教。
    所谓天赋,乃是个人使剑习惯和数量,心性则与剑道有关。
    公羊月从前生长于代国,其父为隐藏剑谷弟子身份,因而除去拳脚,几乎未曾教学,即便梁昆玉和谷雪等人都有心想收他入门下亲自指点,但为其发展着想,也得让他从头过一遍,夯实基础。
    □□学下,则难以避开与他人接触,尽管公羊月已竭力独来独往,但还是免不了冲突。夏侯真在谷内口碑实在太好,是年轻一代中为人尊崇的对象,为他抱不平的人能从山脚排到山头。
    女孩子们还算矜持,除了方婧那般脾气泼辣暴躁的敢公然叫嚣以外,最多也就是私下里说些难听的闲话,但男孩子却要冲动许多,上门挑衅的不少,捉弄的也不少,毁他书册纸笔,撕他连夜书就的文卷,甚至公然在他屋子里放些蜇人的虫蚁多是家常便饭。
    公羊月聪明,看在眼里,几次悄悄化解危难,但并未直接撕破脸干架,一则是这种事从他入谷起,便心知肚明绝不会少,就算争论和反击,在别人的地盘上,自己一个外来者,根本不会有人帮腔,再者,以他现在的武功,单挑都不一定能胜,更别说打群架,唯一能做的就是先蛰伏,以后再讨回来。
    不过次数激增,却也不胜烦扰。
    不得不说,夏侯真在某些方面,确实很有用处,于是他故意当着人面中过几次招,尤是一副不争不辩,默默忍受的凄惨模样。夏侯真难得动怒,依次捉人来赔礼道歉,且还严肃警告,剑谷养心收性,不得做这般下流乌合之事。
    那天,把夏侯真领来的乌七八糟的人全都赶出门后,他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庭院中的红叶出神
    他不是不知道夏侯真的热心肠,但心里如何也无法接受他的好意,就像有的人终究不同路,有的人一辈子也无法成为朋友。
    自那以后,公羊月依旧我行我素地过日子,只是遇到夏侯真不再冷言讥讽,干脆远远见着避开了事。
    再一次相见,是在讲学课上。
    这种文课,公羊月一贯是打瞌睡混日子,可是那日讲《道德经》,正说到第三十八章的上德无为而无以不为,上仁为之而无为,教习大谈上德之人顺应自然,积德行善并非出于私心,上仁之人,虽将仁善有意推而广之,但也是于天下一视同仁,并且教诸生要学做上德、上仁之人。
    说上头,便牵头互论。
    放到往常,公羊月虽有些不屑,但还不至于出头发表驳论,但原本的教习偶感风寒,眼下不知是哪位师叔伯顶替,见有人不听讲,公然挑衅他的权威,立刻暴躁发作,对着公羊月迎头痛批。
    也不知哪句伤心,公羊月站起身,冷笑与他辩:仁善,我没意见,但一视同仁,未免太可笑,人心恶念迭生,像是这般不知世态炎凉,只于山中空谈的你,根本不知道人性的阴暗可以到何种无法想象的程度!
    教习把书拍在书案上,义正词严道:人性本善!
    人性本善,所以才会说无为而为,随性而为,那如果人性本就不善呢!公羊月瞪大双目,眼尾通红,这种课没有听的必要。
    他踹开桌子头也不回离开,教习勃然大怒,已然忘记课堂,提剑而上要将他捉回来,却被在外等公羊月的夏侯真拦住。夏侯真好言安慰,又说会替师伯教训,自己跑去追人,那代课教习也觉得自己一长辈亲自追着个小辈跑,实在掉价,那夏侯真他又素来放心,便颔首允诺。
    公羊月没有回屋,而是一路下到溪涧,坐在大石头上打水漂。
    冷静下来后,心里只觉悲凉,当年这人性本善四字,还是他牙牙学语时,他爹手把手教他的,可公羊启失踪后,曾经出入门庭的朋友,却在一日之间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无踪,他想托人寻觅,却苦于无门。后来代国亡灭,得知身世,代人排斥他,而晋人又痛恨他,说他祖父老爹,都是叛国者,说他为了荣华,亲手杀了发妻。
    他不信,他努力辩解,他告诉所有人他爹最爱的诗是曹植的《白马篇》,最爱诵读的诗句是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注)四句,他想告诉所有人,他爹亲手做了许多风铎,因为他曾说他最爱风,而他娘叫风如练。
    公羊月永远也忘不了,公羊启指着竹简,一字一句教他读诗的神情,永远也忘不了,大风天他站在檐下,听角铃声的样子。
    那样的人怎么会是叛国者!
    那样的人又怎会手刃至亲!
    可是无人信他。
    他从云中盛乐城流亡到阴山,又从阴山漫无目的四处走,李舟阳寻到他之前,他遇见过许多人,遭逢过各种奇事,被骗过,也骗过别人,被打骂,也狠下过心报复,好不容易遇上良善之人,得见一丝温柔,可却在乱世颠沛里,亲眼见那些人好心无好报,好心不得善终。
    从光明的云顶坠落到黑暗的尘泥之中,他突然对这个世道失望,渐渐变得偏执。
    快马加鞭到江南,再颠沛流离至巴蜀,路上但凡为人晓得他的身份,随之而来的不过是唾弃与辱骂。
    既无信,亦无亲,甚而无人知己,倒不如学那曹操,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作者有话要说:
    啊,鸡汤哥出没。
    第089章
    发泄后心中空洞, 公羊月又觉得自己不该为无关紧要的人浪费感情,因而扯出个冷笑,将手边的石子儿一次性全部抛却后, 掸了掸掌心里的灰, 准备去填饱肚子。
    他想, 明天自己还是会照常去听课,只是不会低头认错。
    那个代课教习并不让他厌恶, 爆发冲突后, 他甚至记不清这人的名字。这些封闭在山谷之中的人惯爱空想本就无可厚非,公羊家的事在没有绝对证据翻案前, 旁人不信他亦是自然, 没有经历过自己的过去,则更谈不上感同身受。
    一切皆能自洽, 说到底, 每个人只能着眼眼前方寸, 做不到全知全能,也就无所谓谁对谁错, 只要人不找他麻烦, 他愿意继续相安无事地过日子。
    可惜, 想得越明白, 心里反而约不轻松。
    公羊月打着呵欠,随意摘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 把手抄在袖子里往回走, 但刚转过身,就和追来的夏侯真迎面撞上。这家伙跟着他已非一两日的功夫, 他送去个白眼,侧身而过时狠撞了夏侯真肩膀一把。
    公羊月!
    夏侯真有些气浮, 出声叫住他,很是疑惑:为什么不可以试着去接受别人?即便当真不能接受,你如之前那般不听不理不就够了,为何非要同师伯争个对错?本是无奈的喟叹,但夏侯真声急,却是叹出一股质问的感觉。
    有自己的想法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也很支持你,我甚至能明白你会那样想是因为曾经但师伯毕竟是长辈夏侯真的人缘好并非得益于所谓的人格魅力,只是因为与世无争而毫无攻击性。他拼命的解释,拼命圆场,一碗水端平,只是希望两人和平共处,不要因此留下嫌隙。
    但这话对年少敏感的公羊月却像一种冒犯,尤其是在他已经想通,且自觉不记仇也不找麻烦的情况下。
    叛逆的少年莫名烦躁。
    这种情绪充斥胸膛却难以形容,就像吃饭时你娘叫你不要净捡肥肉吃,多吃点青菜,你想想觉得很有道理,准备往菜盘子下筷,可手正要伸出去,她却又劈头盖脸一通数落,说你把她的话当耳旁风;就像你着急去买最爱吃的杏花糕,结果路上遇着个老太太走路奇慢,你不能催不能挤,等到了铺子,却发现最后一屉刚卖完,你还不知道该骂谁的那种窝火。
    要你管!公羊月提高嗓音,硬声说,我本就不是个好人!想起方才他未完的话,又回头补了一句:谁要你试图了解我,你又知道什么!我不需要同情!
    夏侯真急忙解释:我不是同情,我只是像相信人性本善一样相信,你也可以像我这样,活在温暖与阳光之中。
    公羊月嘴角一抽,反问道:你是在讽刺我而今活在阴暗和肮脏之中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抱歉,我夏侯锦垂下双目,内疚又不忍,慌张且担忧,他结结巴巴几次想开口,我
    没有必要。
    公羊月摆手,冷冷打断。
    等人离开后,夏侯真一个人沮丧地在山间游荡,碰壁的失落让他无法和人相诉,因为几乎没人看好他试图改变公羊月之举,连一些师叔伯也说孺子不可教,偌大的剑山七十二峰,也只有梁昆玉和谷雪两位长老无条件支持他的做法。
    这么一走,便走到舍身崖,夏侯锦正于此练剑,见其失魂落魄便追问缘由。
    起初,夏侯真不敢开口,怕祖父担心,更怕至亲亦会因此憎恶公羊月,一直到多次探问后,方才老实交代。
    夏侯锦在七老中脾气最好,兴许是居于老四的原因,就如秤的中心,左右不偏帮,是个典型老好人。听过孙儿的话后,他将其招至身旁,温声反问:值得与否先不论,我只好奇,你为何要选择帮他,又为何坚信他心如赤子?
    孙儿之所以坚持,是因为孙儿发现,阿月虽有些叛逆,但他几乎很少一句话不说上来便与同门或是师长动手,大多时候,他只是在维护和坚持自己的道,虽然他的道和别人不一样,但也不一定就错吧?而且,他看起来桀骜凶狠,但实际上心怀柔软,上一回张述师弟几个抓了鸟雀和野兔练习剑刺的准头,阿月以比试为由,使计让他们悉数放归山林,还有一次
    夏侯真张口就来,讲起公羊月的故事,那是滔滔不绝。夏侯锦眯眼从头听到尾,最后抚着他的头赞道:真儿,你天生有一双发现善的眼睛。
    偏见会教人管中窥豹、缝里瞧人,评判时,好坏皆有,不能择其视作不见。夏侯真温柔地微笑,在我眼里,阿月就像孩子般发脾气,还不至于无药可救。他顿了顿,仰起头,极目长天,振振有声,祖父,我希望我能成为老子笔下的上德上仁之人,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夏侯锦捻着胡须,不置可否,只道:那按你觉得对的去做。
    一番畅谈后,夏侯真释怀,又恢复那太阳般的朝气,兴冲冲往公羊月住的笔架梁去。刚至三岔口,远远便瞧见梁昆玉叩门,公羊月并没有请他进去小坐,两人站在柴扉前说了两三句话,随后,梁昆玉从袖里递出一封信。
    接过信后,方才还吊儿郎当的公羊月,立刻肃正容颜,眼波颤抖,少去锐利,添了几分弱气。
    夏侯真没有上前叨扰,一直候到梁昆玉离开,这才上前叩门。院内无人应,他有些紧张,看柴扉未闭,便悄声缓步走了进去。
    只见公羊月并膝乖坐在阶上,将信纸展平与膝头,反反复复读了五遍。
    信,来自于玉城雪岭的前剑主,经由他挂名师父李舟阳的手,辗转送至剑谷。
    公羊月接信时,面上是难掩的惊喜,心里却是紧张与忐忑,他与寄信人已数月未有联系,想起那夜在鞘中发现的秘籍,只怕突来的讯息是为讨要功法。
    然而展信读来,那人却说将秘籍相赠于他,并多加告诫,若要当日在淮水渡口前立下为公羊家平反的誓言能有得成之日,目下人微言轻,暂需雌伏,直到有朝一日雄飞于天,方才有机会找出真相,相告世人。
    读后,公羊月心中激荡,不禁为这全心全意的信任而落泪,等他下定决心要好好练功后,一抬头,就见夏侯真像根木头一般杵在篱笆前。他用袖子匆匆抹过眼泪,转身进屋,凶狠地把门阖上。
    许久后,才掀开一丝缝,拿眼往外头瞧,夏侯真非但没走,反倒顺手帮他劈完柴。
    喂,要不要进来喝杯茶?公羊月索性拉开门。
    突如其来的邀请显然教夏侯真始料未及,他忙展颜,欢喜上前。公羊月心里头别扭,啧了一声,下意识关门,差点夹着人鼻头。
    不过,夏侯真毫无介意,反倒一个劲儿傻笑。
    没茶,只能请你喝一壶山泉。公羊月一通翻找,最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陶壶,准备去坎下的小溪旁接。
    夏侯真在窗前入座,竹帘遮挡,以至于他看不见公羊月的动作,在听得一壶山泉后,瞥见矮柜上的青瓷壶,便径自提拎过来,自斟自饮,还推说着:不必这般客气。庄周有言,所谓贤者之交谊,本就平淡如水,不尚虚华(注)。
    喂,别喝!
    夏侯真受惊,捏着空杯,和他大眼瞪小眼。
    公羊月觉得好笑,憋了几次都没憋住,最后抓着他手臂把人往外推,生怕他知道真相后,会吐在屋子里:你晓得你喝的什么吗?是是洗脚的水,哈哈哈!你这个人怎地这般蠢,那本来是要留给张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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