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谢云又道:“世间交易大多如此,有输有赢,有失有得。神鬼门对锻剑庄除了打压利用之外,也有诸多栽培资助;老盟主这一生都德高望重,离世后亦哀荣极盛。在下一点愚见,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少庄主觉得呢?”
——单超发现,谢云的确有这种能力。
只要他想,他就能循循善诱、娓娓道来,令人在不知不觉中陷入其语言的陷阱,甚至对此深信不疑。
单超望向傅文杰。锻剑庄少庄主苍白的面孔微微扭曲,半晌果然艰涩地吐出来一句:“……事已至此,就随便你说什么吧。”
谢云点点头,看样子竟有些全盘在握的欣然。
他刚开口似乎想说什么,突然地道上方传来微微的震动,随即从四面八方由远而近,泥土从砖缝间簌簌洒落。傅文杰一抬头,嘶哑道:“马蹄?”
“京师长安,骁骑大将军宇文虎。”谢云悠然道,“东宫太子身中奇毒,锻剑庄内可能存有解药的消息被神鬼门传了出去,因此当今圣上令宇文虎率五百亲兵能南下来抢……来取这世上最后一朵雪莲花。少庄主,你应该知道神鬼门和当今圣上的关系吧。”
傅文杰顿时神色恍然:“——原来姓景的突然上门,就是为了这个……”
“是,现在你打算怎么办?”谢云饶有兴味问:“罪行败露,强敌环伺,你还能怎么做呢?”
换了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发现,那一刻只有单超清清楚楚地,从他师父上翘的唇角里看出了一丝邪气。
马蹄声越来越近,在地道中响起沉闷而模糊的回音,听方向应该是向着后山别院大门去了。
“怎么办……你问我怎么办。” 傅文杰站在棺材边,目光浑浊涣散,半晌突然沙哑着嗓子冷笑起来:“——大内第一高手在这里,骁骑大将军在上面,神鬼门已经肯定挡不住了——你竟然还问我想怎么办,现在难道不是该你们来说,你们想把我怎么办吗?!”
他最后几个字尖利几乎破音,出乎意料的是谢云却摇了摇头:“没人能拿你如何,少庄主,你已经赢过所有人了。”
话音刚落单超便意外地挑起眉,紧接着,傅文杰冷笑的声音骤然加大:“哦?此话怎说?我可不明白。”
谢云微微叹了口气。
“你明白的,少庄主。”他缓缓道,“你中毒日久,已时日无多,本就已经没什么活路了……死人无可要挟,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
单超当时就愣住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激荡导致气血上涌,傅文杰刚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紧接着一口唾沫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喷到了地上,站在不远处的单超神色微变。
“不愧……不愧是你师父,”傅文杰终于勉强止住咳嗽,笑着冲单超说了句:“真的连这都能知道——哈哈哈!谢统领是怎么发现的?”
谢云一哂:“不过是令人搜了搜少庄主的房间而已,手下勤快,当不得夸奖。”
单超错愕道:“你为何要服毒?”
傅文杰嗓子咳哑了,只摆手不说话,慢慢退回到棺材边,颓然坐回了杌子上。
那一刻在地下室摆动不定的火光中,他面上终于清清楚楚地、再也无法掩饰地,浮起了致命的黑气。
“因为所有害死了少夫人的凶手都得为她赔命,包括没有保护好妻子的少庄主自己。”谢云抱臂站在密室门口,一侧肩膀微微抵在粗糙的墙面上,微笑着开口道。
“如果当初在小姑刁难时,拿出作为兄长的威严来坚决支持爱人;如果当初在母亲指责时,拿出作为丈夫的担当来坚决维护妻子;如果当初得知胎儿为女时,拿出作为父亲的气概来坚决保护自己未出世的亲生孩子……那么到今天,一切的结果都会截然不同。”
“所有罪恶的始作俑者都是你,傅少庄主。”谢云眼底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怜悯和残忍:“是你的犹豫和挣扎害死了她,害死了你们的孩子,是你在最开始就亲手写下了今天妻离子散的结局。”
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笑意的利刃,一刀刀剜向傅文杰心底最痛的地方。
单超望向棺材边傅文杰的表情,心中一颤:“别说了!”
“我说错了吗?”谢云好奇道:“——少庄主?”
傅文杰手按在棺材盖上,一点点用力抓紧。
被活生生从皮肉中撬裂的指甲缝里迅速溢出鲜血,五指在黑漆楠木上留下了带着红迹的,清晰的抓痕。
“没关系……”他嘶哑道,尽管颤抖得几乎不像人声。
“没关系,我会下去陪她,我下去和她在一起……”
“我们一家三口团聚,再也没有别人,再也没有……永远永远在一起……”
“但少夫人恐怕不这么想吧,”谢云突然揶揄道。
傅文杰猛地抬头,目呲欲裂满面通红:“……你说什么?!”
“对少夫人来说,你跟害死了她的傅家人并没有任何不同,甚至作为她的丈夫还尤为可恨,为什么她会想要见到你?”
谢云居高临下盯着说不出话来的傅文杰,微笑道:“少庄主自己心里应该也清楚的,当少夫人躺在产床上撕心裂肺惨叫的时候,她心里最恨的人是谁?当她看到自己的孩子男不男女不女、怪物一般躺在血泊中毫无声息的时候,她心里最想杀死为她孩子赔命的人是谁?当她满心不甘却不得不撒手人寰的时候,她是爱你舍不得你,还是恨不得生啖你肉,痛饮你血,拉你一起下十八层地狱?”
单超喝道:“别说了!”
“午夜梦回的时候,出现在你梦境中的少夫人,”谢云盯着傅文杰的眼睛,目光中充满了直入人心的诱惑和恶意:“她是巧笑倩兮和你说话,温良贤淑红袖添香,还是惨死在产床上,死不瞑目瞪着你的?”
“住口!”单超厉声道:“别再说了!”
“……”傅文杰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如同颠筛般发抖,被牙齿紧紧咬住的下唇刷然流下大片血迹。
“不……”他喘息的声音就像拉风箱,仿佛整个胸腔都在往外漏气,咝咝作响:“不是……不是这样的……”
“死到临头就不要欺骗自己了,”谢云温和道,“我不过是帮少庄主你,把一直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点出来而已。”
——一直都心知肚明。
一直都……
傅文杰胸中如有千万刀片绞动,片片血肉淋漓,那一瞬间他所有理智都在剧痛的烈焰中被烧成了灰烬,眼眶甚至被血丝染成了恐怖的通红。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闭嘴,闭嘴!”
傅文杰拳头紧握,霍然起身,疯虎般向谢云猛扑而去!
七星龙渊铮然出鞘,单超就要抢步上前,却只见那一瞬间,谢云以一个难以形容的步法轻轻侧身、避让、伸手,相距毫厘之际,如落羽般错过了傅文杰的冲势。
那眨眼间精妙复杂的身法,如果不是亲眼看见的话,换做谁都不会相信世上竟真的有人能使出来!
单超失声道:“小心——”
然而谢云置若罔闻。
擦肩而过的刹那间,他指尖已碰到了被傅文杰紧握在掌心中的那朵雪莲花。
就在同一时刻,地道前方传来纷乱喧哗的脚步声。
嗖——
轻响破空而至,黄金箭从黑暗地道中射来,鲜血迸溅中射穿了傅文杰的肩膀!
惊变骤然炸起,不仅是单超,连谢云的动作都僵了下。
紧接着,黄金箭带起的巨大冲力将傅文杰掀翻,整个人凌空飞了出去!
咣当一声巨响,傅文杰背部撞上石墙,继而跌坐在地,鲜血如开闸般哗啦飞溅了全身。
与此同时地道中脚步声由远而近,数个满身甲胄的亲兵冲进地下室,随即一个手持长弓体型高大的男子分开众人走了进来。
——此人风尘仆仆、满面冷肃,赫然就是带兵飞驰南下的骁骑大将军宇文虎!
他环视周围一圈,目光触及单超时微微有异,但很快转了过去,看向谢云:“你——你没事吧?”
谢云没有回答他,甚至连目光都没施舍给他半分。
禁军统领缓缓揉着自己刚才在傅文杰飞出去时被撞上的手腕,火光中面容沉静、唇角紧抿,半晌才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吐出一句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宇文虎登时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神情难堪又微愠。
不过这次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就只听密室角落里传来一声声沉闷低哑的冷笑:“嘿嘿,嘿嘿……”
这声音实在太狰狞了,所有人头皮同时一炸,抬头只见傅文杰靠在墙边,手中抓着从自己肩膀上硬生生拔下来的黄金箭。
那样子简直可怖至极,而更可怕的是,他手中还赫然捏着那朵被鲜血染红了的雪莲花!
“没想到……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傅文杰把雪莲花举到眼前端详着,脸上浮现出充满嘲讽的笑容:“我本想拉着锻剑庄陪葬,却没想到长安还有个东宫太子给我当垫背的,也算是值了——”
“等、等等!”宇文虎登时醍醐灌顶,情急之下厉声喝道:“住口!”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傅文杰张开嘴,颤颤巍巍捏着那朵雪莲花,眼看就要把它一口吞下去!
第18章 为谁容
单超和宇文虎同时冲上去,想要去抢雪莲花,然而这时候是肯定来不及的。
——谢云眉心微微一紧,袍袖挥向火把。
就在傅文杰花要进嘴里的那一刻, 突然地下室内火光熄灭, 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仲文……”黑暗中倏而响起幽幽的女声,余音袅袅, 哀婉凄楚。
在场所有人同时头皮一炸,宇文虎失声吼道:“什么人?谁在那里?”
“……仲文……”
傅文杰的动作僵住了, 如同梦游般抬起头向四周张望,喃喃道:“婉娟……婉娟?”
单超清清楚楚听见那仲文的呼唤从身后谢云的方向传来,登时心下雪亮——仲文应该是傅文杰的字, 而这个称呼除了身边特别亲近的人, 平常人是不会叫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骨骼缩紧的喀拉声和急促脚步同时响起,单超只觉得有个人快步经过自己身后, 径直走向地下室墙角的箱笼。
地下室是按照夫妻闺房布置的,傅文杰把婉娟生前所用的东西都弄下来了,妆台边的梨木箱笼中应该有他妻子生前穿用的衣裳。按照傅老夫人的脾性这些死人的东西八成是烧掉不留,然而傅文杰如何能肯,必定偷偷保存在里面。
果然箱笼打开的吱呀声响起,紧接着衣袍在半空中刷然展开。
“婉娟?”傅文杰神志不清,双手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挥动:“是你吗?你来看我,你来接我了吗?”
嚓的一声轻响,火折子在角落里悄然点起。
单超一眼望去,登时愣住了。
只见深沉如墨汁般的黑暗里,那一星火苗如同萤光,映出朦胧恍惚的光晕。梨木箱笼边一个女子身影正缓缓转身,身披一件浅绯红衣袍,绣花轻纱之后隐隐绰绰露出轮廓秀美的侧脸。
傅文杰沙哑的哭腔如同破冰般,缓缓从静寂的空气里渗了出来:“婉娟……”
所有人都震惊得发不出声来,几个亲兵石头般僵立,宇文虎错愕的目光很快转为了复杂莫名。
而谢云非常镇定。众目睽睽之下他走向傅文杰,脚步无声无息,简直就像是在地上漂浮一样。
“别哭,仲文,”他不动声色道。
——那声音柔和细微、沙哑难辨,可能是点了咽喉附近穴道的原因,比他假扮成“龙姑娘”时还细,乍听之下真的跟女声有七八成相似!
傅文杰看着谢云,而其他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傅文杰,连大气都不敢喘。整个昏暗的地下室中呈现出一种僵持的局面,加上不远处黑沉沉的巨大棺材,场景简直诡谲得难以形容。
短短数息的时间,却像是足足过了数年般漫长,傅文杰终于怔怔地伸出手:“太……太好了,又见到你了……”
出气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听到了自己心脏从喉咙落回胸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