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画面一闪而过，很快黑脸青年的脸就被一家突然炸毁的机甲取代，火光中，几行黑色的文字缓慢浮现——
    王沉（3270-3289）
    第六军团士兵，继承了第六军团祖传养殖技术，想要进修一下厨艺，亲自烧好自己养出来的猪肉。
    殁于比邻星战役。
    燕行归的呼吸都停顿了好几秒，眼前的画面很快消失，燕行归再次抬起头，凝视着另外一颗星星。
    同样的白光再次出现，这次是个已经步入中年的女人。她的样貌要比实际年龄更苍老一些，一张瘦削的脸上却带着甜蜜的笑，略显羞涩地抬头对着对面的人说：“等我这次回来，给你带几颗月亮上的石头，你把它打磨一下做戒指，不比这好看？”
    画面消失，火光和文字再次出现。
    夏云珠（3252-3289）
    第七军团士兵，和爱人稳定相处六年，计划今年举办一场婚礼。
    殁于比邻星战役。
    今年刚刚十七岁的克莱门特，是极为出色的机甲天才，跟着她出征的时候欢快又激动，脸上的表情和蓟黎一模一样。
    已经五十四岁的怀尔德先生，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适合战场，尽管如此，他也打算好好打完这一仗，回去以后申请转业后勤。他已经想好了自己打算回到哪个军团，可这个已经打定主意脱离前线的中年人，却依然开着机甲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一颗颗星辰，仔细看过去，每一颗都迎着一张面孔，每一张都是燕行归以为自己忘记了、可稍微一回忆就发现依然记忆犹新的。
    每个人她都记得，每个人她都熟悉。
    那都是那一年她亲自带出去战士们，出发之时，她还承诺过要把每个人都成功带回去。
    燕行归的脚步生了根一样站在那里，她知道现在不是沉浸在过去悲痛回忆中的时候，可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只是僵硬地抬着头，像是自虐一样强迫自己看着每一个人，回忆着每一张面孔。
    “当你注视着祂的时候，祂便不再是之前的样子了。”
    燕行归再次听到了这个声音，这次就在身边响起。她慢慢转过身来，终于看到了自己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他已经白发苍苍，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风霜。可却依然清癯疏朗，气质斐然，能称得上是她见过的最帅的老头了。他手里拿着一本燕行归有些熟悉的本子，也抬起头，和燕行归一样怀念地看着星空。
    就在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天上的星辰发生了改变。很多亮点消失了，而剩下的那些，很多人的描述也发生了改变。
    就好像那些人的命运在这一刻被重新改写了一样。
    “姐姐，好久不见。”帅老头转过脸来，朝着她微微一笑。
    “冉……星河？”
    “是我，姐姐看到我不高兴吗？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表情？”
    他顶着一张满是风霜的脸，却说出这种话，本来应该违和感十足的，可不知为何，燕行归却觉得，如果是真正的冉星河的话，再次站在自己面前，说不定也是会这么说话的。
    当年的青年面对自己最亲近的人离开，或许曾经一度悲痛、怨恨、一蹶不振，可他终究在残酷的战争中成长了起来，并成为了为其他人撑起一片天空的栋梁。时过境迁，当初激烈的情绪变得平和，他再想起当年的那个人时，只余下淡淡的怀念和遗憾。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燕行归问道，“告诉我实情吧，星际博物馆到底是什么，你从一开始就诱导着我做出各种选择，最后来到旧星历这里，是为了什么？”
    “说‘诱导’这种词，哪怕是再听一遍还是让我觉得很受伤啊。”
    冉星河微微垂下了眼睛：“而且，当初要我这么做的人，不正是姐姐你吗？”
    “……什么意思？”
    冉星河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上一直拿着的本子递给了燕行归，用一种难以形容的悲伤目光望着她。
    硬皮本子看上去有些陈旧，封面上写着的是燕行归看过很多遍的“博物日志”。
    那是之前开启继承者系统时出现的道具，燕行归在博物馆里找到的每一件能证明前任馆长存在的痕迹，都在上面记载着一段可能是前任馆长留下的记录。之前这件道具的最后一页写着的是【盘古】的相关记录，而现在，【盘古】词条的后面，又出现了新的内容。
    【冉星河】
    “我没想到还能再看到星河。只不过却是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和我在那边了解过的历史一样，冉星河在年迈之时只身出走宇宙深处，一路乘坐星舰前往蓝星封闭区，原想将自己埋葬在蓝星故土上，可却遇到了同样寻死的我。两个打算自杀的人在荒芜蓝星上重逢，说起来也是挺讽刺的。”
    “我告诉了他自己遇到的一切，并且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不管我在选择【参与者】时是多么踌躇满志，可事实证明凭借我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无法改变历史。”
    “星河告诉我，也许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给了我一支基因修复液，并搜刮了母巢中最后的一点能量，帮助我重新回到第一次穿越时空时的二十五岁。这一次，我会走出一条截然不同的路来。”
    “或许关于我的一切都将消失，可尊敬的新任馆长，请允许我做最后一次自我介绍——我叫燕行归，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主角，是历史上的英雄，必然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救下所有人。可直到最后我才发现，所谓英雄只是历史偶然造就，而书写历史的，是十六亿湮灭在宇宙星辰中的普通人类。”
    第223章
    短短几百字, 燕行归却反复看了好几遍。这里面蕴含的信息量太大，她看懂了所有文字，却仍然没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我不太明白……”燕行归揉着开始抽疼的额头，“前任馆长……是我？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因为这是重来的代价, 姐姐。”冉星河看着她的目光带着怜惜, 时光倒转, 如今他才是那个长者，好像也有了这样看她的资格。
    “你还知道什么？全部告诉我！现在能给我看这些，也到了能告诉我实情的时候了吧？”
    冉星河坐了下来，像是讲故事的老爷爷一样, 用平和的语调徐徐讲述起来。
    旧星历3275年，天海星战役爆发, 虫族的作战单位‘母巢’第一次出现, 星盟第六军团的天才机甲驾驶员燕行归也参加了这场战役，并且在战役中意外失踪。
    比起亿万在太空战中牺牲的人来说, 她要幸运得太多。她和母巢一起被卷入了一个小型黑洞中, 虚域空间的能量风暴扭曲了时空，带着她来到了三百年后的未来。并且由于黑洞中时空曲率的作用，母巢直接被压缩成了一个能量质点，嵌入了燕行归的意识空间里。
    在未来世界, 燕行归看到了和平繁荣的世界, 也看到了自己离开后的历史。她欢喜于人类最终建成的这个世界, 却也遗憾于自己的那些战友的过早离世。这个时候的她还年轻，充满着勃勃野心和天真的理想主义。她在这个世界学到了一些关于虚域空间的皮毛知识，就狂妄地对自己意识中的虚域空间下了手, 想要利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回到过去, 改变历史。
    她成功回到了过去, 可却没能改变历史。她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没能全面完成旧星历人类的科技革命，她依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友一个个死去，绝望又崩溃。终于，在最后一个能和她在太空中并肩作战的战友封宙航也战死之后，燕行归彻底进入了消沉和迷茫之中。
    她即将升任第六军团长，可她却完全失去了奋斗的方向。她不知道自己重来这一次有什么意义，甚至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担得起这个担子——在知道历史的情况下她都失败了，成为军团长之后，她真的能带领人类走上她曾经看到过的那个未来吗？
    旧星历3289年，比邻星战役爆发，代军团长燕行归携带着超过正常当量十倍的反物质能量堆，孤身驾驶机甲冲入了母巢深处。她以为她会解脱，可相当黑色幽默的是，因为她意识空间里母巢的联络作用，她再次来到了未来，在新星历79年的荒芜蓝星上，遇到了年迈时孤身出走太空、想要把自己埋葬在故乡土地上的冉星河。
    “我们都是想要放弃生命，却又不甘心过去的人。你说希望我帮你，于是我想办法改造了你的意识空间，利用母巢提供的能量，把它变成了一个‘星际博物馆’的形式，并且录入了你所熟知的每个人的所有信息，按照他们的真实性格做成高智能ai，然后按照你的性格特点设计诱导方式……”
    “等等。”燕行归打断了冉星河的话，她讶异地看着他，“改造意识空间？高智能ai？你怎么能做到这些的？这些不是新星历190年左右才逐渐发展起来的技术吗？”
    燕行归之前参加的星网军团大比武里面也出现了很多高智能ai，可那也是把整个军部的资料记录全部导入数据库才建立起来的模型，冉星河一个人在一百年前，怎么能做到这些？
    冉星河脸上露出了一个略带骄傲的笑容，也是直到这时，燕行归才在他身上看到了点自己很熟悉的少年意气。
    “姐姐，你有没有了解过全息技术和高智能ai的发展历史？很凑巧，我就是全息技术理论的奠基人。”
    燕行归：“……”
    她没了解过，但她相信他的话。
    冉星河是个绝对的天才，当年姜和韵就说过，如果他不是分了太多的时间在机甲驾驶上的话，绝对能成为第五军团研究团队的领导者。他在第六军团摇摇欲坠的时候站了出来，拿下了第六军团长的位置，并成功带领人类建立了新星盟就足以证明他的才华。燕行归不怀疑他能做出这些来。
    “我没有后世军部那么详细的资料库，但是这些高智能ai，只是为了你一个人服务的。你告诉了我你认识的人的一切动作细节和性格特点，已经足够我把他们做成你最熟悉的样子，然后利用你的软肋，诱导你在最合适的时候做出我们期望的选择。”
    “我们要把你重新送回你第一次穿越时空时的那个时间点，这一次对接消耗尽了你意识空间中母巢的几乎全部能量，这也将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机会——为了让你在意的人活下来，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你怎么知道能做到？”燕行归问道，“我已经失败了一次，事实也已经证明了我并不是有能力改变历史的人，你那么聪明，为什么会相信再来一次我就能做到？”
    冉星河再次笑起来，带着点歉意看着燕行归：“姐姐，说起来我还欠你一句道歉。因为就在当初，我也是这么怀疑的。不过你告诉了我一件事——就在你来到新星历79年的蓝星之前，第二军团在日常巡视的时候发现了一处坠毁事故的现场。他们在那里发现了大量从未见过的先进机甲和星舰残骸，还有穿着军团制服的尸体。他们从一名重伤的幸存者口中得知了他们的来历，那个人名为季星.赛西尔，正是赛西尔军团长的后代。
    “季星告诉我们，在新星历255年，新星盟发动了一场名为‘女娲计划’的蓝星修复行动，可原本只是去重建蓝星的先遣队在蓝星遭遇了母巢能量暴动，一小部分人穿过母巢来到了这里，绝大部分人都牺牲在了那场能量暴动中。”
    “就是我们之前经历的那一场？”
    “是的，三百年后历史的走向就是如此，哪怕没有你参与。”冉星河温和地说，“所以，你有了一个计划。如果你一个人无法改变历史的话，那么更多的人呢？如果能让那几十万的先遣队活下来，和你一样来到旧星历，是不是就能彻底改变人类的历史，从而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这个计划应该是实现了。
    所以才有了站在这里的她，有了外面再一起战斗着的新旧星历战士们。
    燕行归低头看着笔记本上“前任馆长”的最后一句话——所谓英雄只是历史偶然造就，而书写历史的，是十六亿湮灭在宇宙星辰中的普通人类。
    这是个大胆的计划，可至少到目前为止，她应该是成功的。因为最开始记载在历史上的十六亿牺牲人数，已经减少为了十一亿。
    冉星河仍然在说着后来发生的事情：“为了进行最准确的时空对接，你使用了我带来的最后一支基因修复液，以消耗寿命为代价恢复了年轻时的样貌和身体。只是我们没想到，在时空穿越的时候，你第一次穿越的痕迹全部被抹去了。只有一个单独为你开放的脑内全息游戏陪着你，而ai设定的程序中并没有关于解说你之前记忆的设置。你必须独自走这条撬动历史的道路，没有回头的余地。”
    “如果历史改变了，那么未来的人的命运会不会改变？”燕行归哑声问道，“既然他们的人生轨迹都发生了变化，我们这些从未来抵达这里的人，会不会有人因此而消失？”
    一个人的诞生是非常偶然的一件事。
    a的父母在某个机缘巧合的时刻相遇、相识、相爱，如果历史改变了，他们没有在那个时候遇到，也许a就不会出生。如果他们成功了，那么参与改变历史的人的命运都会受到影响，有的人甚至会变得不复存在从而无法参与这段经历——这简直就是个悖论。
    “不会的，因为时间是以量子态存在的。在没有被观测的时候，它呈现出无序性和不确定性。而姐姐你曾经抵达过三百年后的未来，于是那个时间点便被锚定，以你为中心的那个范围的未来已经被固化为它被看到时的样子。与你的关系越是近，量子的固定性也就越强。这里和未来的那一刻，如同一艘星舰的起点和终点，它可以通过不同的翘曲空间点抵达目的地，但目的地不会因为路径的长或短而改变。”
    冉星河的解释通俗易懂，燕行归也终于解开了所有疑惑。她看着始终神态温和宁静的冉星河，问出了她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这里的一切都是ai……那你也是吗？你和我说了这么多，也是ai程序中设定好的吗？”
    问出口的时候，燕行归其实就已经知道了答案。只是她仍然期待着会有那么一丝可能——既然母巢压缩成质点进入意识空间这样的事情都能发生，那么会不会冉星河其实也没有真的死去？有没有可能他也和星际博物馆融为了一体，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在陪着她？
    可冉星河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依然用温和的声音回答道：“很遗憾，姐姐，我已经不在了。在送你离开的时候，我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墓穴。”
    “不必为我难过，我功绩等身，寿终正寝，临走之前还为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丝可能变得更好的希望。我为自己准备的墓穴就在蓝星基地的大广场上，这里已经是绿草如茵，鲜花盛开了。我会睡在我们渴望已久的和平美景中，和我们的故乡一起在宇宙中呼吸脉动。”
    “无论你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当你看向蓝星的时候，我就在这里，等着姐姐为我撑起的更加广阔安宁的天空。”
    作者有话说：
    最开始的时候有过暗示，不用纠结平行时空的问题。
    因为25岁的小六和39岁的小六，本来就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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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4章
    星际博物馆的最后一个展馆【英灵殿】中, 宇宙星辰仍然在不知疲倦地缓缓旋转着。
    外面的战斗仍然在激烈地进行着，随着战情的变化，头顶星空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有的时候会多几颗星星, 有的时候也会一下子少很多。
    可燕行归知道, 里面一定有一颗名为冉星河的。或许关于他的描述会有变化, 可他作为曾经被“观测过”的未来的一员，也一定会死在那个时间段。
    燕行归半跪在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冰凉的泪水已经淌了满脸。她想起之前在冻土蓝星时看到的蓝星基地。那时候他们只是从空中一掠而过, 透过机甲的驾驶舱，看到了下面早已在冰霜中摧折的旗杆和白雪皑皑的广场。她心中略有感慨, 却也没有多加停留。
    她怎么会想到, 那里正沉睡着用一生最后的时光来寻找她的弟弟？
    冉星河最后沉睡在人类已经离去的基地广场上，从绿草如茵到荒原冻土。他等了上百年的人终于回来了, 可却已经不记得他的存在, 她从空中掠过，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他安眠的地方，转身便奔向了更加盛大的未来。
    那是他和她一起编织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