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来到西岭，姬湛就发现，这里与想象中截然不同。
    外界传言，西岭风格激进嗜杀，在外围三大势力之中最为强势凶狠。
    然而这一方地盘上，占据最大面积的却是农田，种了郁郁葱葱的「逆鳞叶」和「龙草」。
    前者需要进行一系列炼制，才能变成对幽鬼具有强烈吸引的瘾品，一旦上瘾就很难戒除这种摄食欲望。对先天残缺一部分、脱胎自幽王残魄的秘境幽鬼而言，更是强效。
    后者却是龙族喜闻乐见的食物，在秘境里是独一无二的资源，而且其脱胎于「逆鳞叶」，种子不经过特殊处理鞣制，是无法生长的。
    这让姬湛想起宗门。
    青城山对灵田的重视在五道七寺里绝对算是前三，姚长盛独立进行的宗门改革里，保持灵田多样性和面积逐年增长，一直作为重中之重。
    所有门人都不得践踏灵田，所有真传、道传弟子、元婴师君、元神真人都需参与打理农田的定期服役，这已变成青城山的一项不可更改的铁则。
    掌教叶静庵也破天荒亲自宣布此令，名为「灵田服役令」。
    任何人都不得违抗。
    为此，叶静庵、姚长盛、姜虞三大青城山执掌者带头到农田，作为第一批服役者服役一年。
    所有门人顿时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
    灵田的培育需要漫长时间，不仅需要筛选优良沃土，还需要持续往里灌入灵气，种下能吸纳保留灵气的灵植，数年才能培育出一片合格农田。
    姬湛也是亲生到灵田服役，才切身明白，农学比想得要复杂和精密，其中暗合天道，需要与种种虫子、灵植、鸟儿构成一个整体，才能持续保持平稳。
    正因为知道种田不易，所以看到西岭的农田，总让姬湛有一种不真实感。
    这里田地每一块看起来都平平无奇，然而泥土之下灵气盎然，表面那一层是为了减少灵气的自然损耗和消散。
    他直起身体。
    放眼看去，周围都是一片绿莹莹的「逆鳞叶」，这种灵植枝干低矮，叶子叶片小而薄，有些像是茶树。但比茶树要更加皮实，不容易毁坏。
    成熟的标志就是叶片上出现如血管一样的黑色纹路。
    它们可以吸纳空中幽冥之气，将其固定在体内，这也是幽鬼们喜欢的原因之一。
    西岭农田都有专人打理，他们获得的酬劳也相当丰厚，这是一个好差事。
    “姬师弟，牧草已经收集完毕。”季九珍摇晃了一下手里的皮囊袋。
    “那便去幽笼吧。”
    姬湛两人御剑而起，一路飞到了北方山麓。
    这里地势很高，山上是一大片平坦的空地，只是如今已被篱笆围了起来，里面搭建了一个巨大的露天棚子，空中有禁制和阵法覆盖。
    棚里被隔出了一个个无顶小单间，里面放置了一个个陶瓷罐。
    五头巨人在外面走来走去，他们检查着陶瓷罐，显得非常尽职尽责——不尽责的下场就是被刑天吃掉。
    这便是「幽龙牧场」的幽笼。
    姬湛两人落地，里面的净枼带了吕青青出来与他们碰头。
    “辛苦两位了。”
    净枼双手合十。
    “法师还是这么客气。”季九珍也拱手。
    姬湛则是更在意幽笼的状况：“如今幽鬼数量有多少？”
    吕青青脱口而出：“目前幽笼里有三百七十六头幽鬼，其中玄幽两头，黄幽八十二头，剩余都是普通的径幽。一切良好，秩序无碍，它们基本习惯了幽笼的生活，最近一个月里十分配合。”
    幽鬼有两个特征，一是具有对高等阶幽鬼的强服从性，二是壮大自身造就冥地的延续需求。
    刑天坐镇下面海中，又有刑天收服的五名二十丈巨人在幽笼里担任督工，幽鬼们很快就适应这一新的生态环境。
    抓捕征召幽鬼，却是大幽本身天赋能力，只要遇到低阶幽鬼，就能以幽冥之力将其控制。
    空中漫天的幽冥乌云里，乌泱泱的都是幽鬼，抓起来倒是不难。
    只是考虑到幽笼大小有限，却必须可持续化地选择性抓捕。
    以大幽为主，大幽里又以玄幽为重，质量重于数量。
    黑泥拌「逆鳞叶」，就连刑天都能吃得津津有味，牧场里的幽鬼口粮要差一些，其中玄幽口粮最好，是较为纯净的黑泥，黄幽吃的是更差一些的边角料，径幽吃的就是一些难以处理的混杂黑泥。
    它们表现得非常驯服，也不知道是刑天威慑，还是伙食不错。
    “巨人倒是说，这黑泥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美味，此前根本没有吃过。”
    吕青青笑道：“只要拿住了它们的本能欲望，幽鬼也并不是不能驾驭的，这一点吴师弟说的一点不错。”
    净枼开口：“差不多了，放出来罢。”
    五头巨人得令，逐一拍打瓷罐。
    瓷罐里顿时飞出一道道黑色影子，它们都是幽鬼本身的姿态，尚且未有寄生于其他妖魄。
    巨人们将黑泥口粮一份份匀出，用勺子舀到一个个陶盘里，分成三个等阶，按照定下的不同分量，分配给玄幽、黄幽、径幽，再加上一把「逆鳞叶」，每日一餐就准备妥当。
    得到食物的幽鬼中，径幽是最急不可耐的，几乎都是一下子就将所有食物囫囵吞下，狼吞虎咽。
    黄幽要矜持一些，毕竟是大幽，它们已有了模糊的意识，不再如恶狗抢屎一般，而是刻意慢慢享用，延长这一愉悦的过程。
    玄幽更有意思，它们对食物有了清晰深刻的认知，因此它们有意思在囤积食物，并不急着吃掉，而是积攒一部分。而且开始用这一部分食物收买一些黄幽为它们属下。
    两名玄幽彼此之间，已经隐隐有了政治角力，互相在有意识地暗战对抗……
    即是说，在这一方幽笼区域，幽鬼正在形成一种独特的社群秩序与文化。
    从建立至今，也不过四个月时间而已。
    姬湛心情复杂。
    他没想到吴奇对幽鬼这么了解。
    还未寄生的幽鬼，危害性要弱很多，分化出阶层，让它们不可能彼此联合，外在以刑天威慑，内在以食物进行瓦解区分……实在是非常狠辣的手段。
    吕青青突然脸色一喜：“诸位，又有一头黄幽从径幽里诞生了！”
    她指向斜前方的一个瓷罐：“就是那位，叁陆玖，你过来一下。”
    听到召唤，一道黑影飘了过来。
    它没有任何形态，只是一团幽冥之气，里面有三神作为意识。这也是幽鬼本身的模样，没有躯壳的时候，它们并不算强力。可一旦寄生一具修士躯体，它们就会摇身一变，发挥出一加一远大于二的能耐。
    “叁陆玖原本只是径幽，倒也听话。”
    吕青青笑着摸了摸黑影的脑袋——如果那算是脑袋。
    她自从和净枼成为幽笼的负责人后，对幽鬼不断了解，也没有了此前的害怕。
    “短短十八天时间里，便成长为黄幽，炼造了完整的冥地，又刷新了幽笼的晋升记录。”
    冥地是幽鬼的大本营，在幽笼这里，却是那些瓷罐。这些瓷罐本就是给它们用来造就冥地的地基，这也是吴奇仿造鬼修的「阴斝」而想到的一个办法。
    婆娑世界根本不会被幽鬼毁掉，保卫婆娑世界这一理由就变得可笑，幽鬼的存在只会毁掉修行者和这一方天道。
    姬湛心里默默想。
    这吴奇真是有一个恐怖的脑袋，里头不知道还装着什么可怕东西。
    相比而言，就连姚掌门都变得慈眉善目起来。